天若有情【周查】全

周西宇很少走出道观。

只除了偶尔不得不到市集上买点东西,一个月就一两次,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迷了路,绕了一个大弯,经过了戏院,墙上花红柳绿地贴着张贴画,屋顶到街上都是悬下来的彩色灯泡,把他一身粗布麻衫衬得更加古旧灰败。

他面色平静地走过,拐了个弯,终于又回到了正道上。

快到道观了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对街的尽头处搭了个简单得有些寒碜的戏台子,一生一旦抹着花脸捏着花腔在唱戏,唱得不是很好,进不了大戏院的小老百姓们倒也围了一圈又一圈。

他眼力耳力俱佳,扫一眼就能看得到眉飞入鬓,微侧耳就能听得见咿呀唱调。

唱的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鼓掌的,叫好的声响连成一片,周西宇一脚迈进道观,那大门就在他身后轰然关上了,隔去外间喧哗嘈杂,隔开了那滚滚红尘里的人心。

待午后清粥小菜吃完,他又执起扫帚,慢悠悠地将地上的落英聚到角落,一阵风吹过又落下些许,日日拂扫即便是新去了旧,姿势作态依然和往日无异。

那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五彩缤纷的人物们,也依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到了夜里,他在炕上打坐很久,没什么睡意,就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坐着喝了一会,屋里点了黯淡的灯火,灯芯浸在油里,烧的时候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声响,晃一晃。

只照亮了半面墙,墙上那张照片便一半落在明里一半落在暗里,火光跳动了半天也跃不上更高,影影绰绰不上不下地晒着。

光影交错之下,那照片就有几分像戏院墙外的张贴画,黑白的底子,竟然看出点光彩来。周西宇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那隐在暗色里的似笑非笑淡然端方,那眼是怎么样的明亮里透出睥睨,那脸颊是怎么样的瘦削中不减桀骜,清楚得好像灯火都打在了上面,映到心里。

他站起来,从抽屉里找出一本小本子,坐下来翻了几页。这是哪一年在市集上买来的,记不清了,为什么买,也记不清了。

世事固有缘法,他想,大概是那一日身上恰好多出了两个银币,或是那一日看摊主顺眼,或是因为他总听说唱戏唱戏,却还没见过真正的戏本呢。

摊主指着对面那大戏院说:“喏,今儿个就唱这出。”

周西宇翻开那略有些粗糙的纸页,循着火光一字字看下来,看了半宿看完了,将戏本重又收好放回屉中,脱衣翻身上了床榻,闭上眼睡了。

天际隐隐地闷声响了两下,即是轰一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又是一阵闷在鼓皮里似的咚咚声,就像戏要开场,就得先擂个半天的声势。

周西宇翻了个身,那雨啪一声就炸开了。

 

雨下得特别大,在山腹里能听到那排山倒海一样擂鼓的声响,至于雨水,被山上的草木吸收了大半,剩下的就汇集成细小的水流一直滚到洞里,黏在岩石上方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周西宇手里捏着根烧黑了头的木柴,在石头上磨了半会,才刻出了一小道炭痕。

山中的日子是越过越模糊了,不留下点印记,总要忘记今夕到底是何夕了。

其实自己记不记得,他倒不是很在意,他一个人,入世了无牵挂,出世无人惦记,再往细了说,天热乘凉,天冷加衣,余下的一门心思就都扑在武学上,够了。

但是他希望查英能记得。有些人,天生就是红尘里的人,即便粗布衣衫,也能活出万千颜色的,如果要这种人在深山老林里呆一辈子,总觉得十分可惜。

所以他一天划一道,告诉那人,我们在山上,统共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查英还在睡,戒大烟这种事,不亲历的不知道多痛苦,精神折磨,意志消损,先是到处要跟人拼命,他那唱戏学来的花拳绣腿拼不过周西宇,就开始自残。

一开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蹭来蹭去,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和着尘土,但这两个月硬生生熬过去了,清醒的时间就渐渐多了。

有时候周西宇从外面采了野果回来,就看到查英坐在角落里,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走进来,手腕脚踝上还绑着指头粗的草绳,三条打成一股,绑得实实在在,是怕他发作起来跑到外面,被野兽吃了,或者掉下山崖。

周西宇走到他面前只觉得,查英那双一度有些浑浊了的眼睛里,而今白底黑瞳,竟然隐隐透出些星子一样明亮的光彩来。

蓬头垢面胡子拉渣的,但光那双眼睛,亮了就好像盛满了红尘里的光华,好看极了。

周西宇想了想,丢下手中的木柴,把岩缝下接雨水的木桶提到洞口,脱下身上的衣服泡进去。他的背上、肩颈都有伤痕,牙印指印错落,有些结了痂,有些青中透紫,显然是当下掐得狠了。

哪怕是他少年时期练武练得艰苦卓绝,也没有这种满身皮肉伤的境况。

对付那时候的查英,周西宇就算稍微动动手指也能捏死他,但比起他戒大烟时磕碰出的伤,最严重的一次,倒是周西宇颈窝上的肉差点被整块咬下来。

血顺着查英的牙流了满口,不知道那时候他满脸的眼泪,是因为烟瘾折磨痛不欲生,还是因为察觉到周西宇的忍人所不能。

醒来后查英要他把自己绑起来,最好再找个布团,发作的时候直接塞进嘴里。

周西宇听他的,那个人瘫着四肢仰面躺在地上,一脸茫然,半晌才伸出舌尖仔细舔磨了一下自己的牙齿,然后说:“我还是第一次喝到人血,不知道以后戒不戒得掉。”

周西宇看着他,他就直挺挺地躺着,过了一会似乎神智稍微有些回复了,就勾了唇角微微笑起来,煞白的唇沾着血,脏乱落魄的脸上这笑容却还能透出几分旖旎雅致。

手足都绑上,周西宇过来拿湿布巾给他洗了把脸,翻了个身,他看了会天,看了会地,又看了会石缝里颤巍巍长出来的绿草,洞里好像有风吹过去,晃出一眼的生机。

没了醉生梦死,没了惶惶不可终日。

有周西宇在,就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稍微懂戏的,就没有不知道查老板的。

懂行的人说,他张口,就是杜鹃啼血,他回首,就是草木逢春,美,太美。

但查老板一年有一天是不唱戏的,管你刮风下雨雷鸣闪电,逢年过节还是官家点名,就算你排好了场子他也能撂担子,不唱就是不唱,连人都找不着。

那一天是腊月寒冬,天上下着鹅毛大的雪,一脚踩下去雪就埋到鞋面上去了,简直是寸步难行。大戏院外的彩灯亮都没亮,夜色下墙上的张贴画也显得寂寂斑驳。

静得仿佛入了定。

查英披着件暖裘,从雪地上走过。从城南到城北走了一遭,月白长衫的下摆微微拂起,就露出里头的红底来,像红梅枝颤,在他轻浅的脚印下载浮载沉。

他推开了道观的门,目不斜视地迈了进去。天色已晚,并未掌灯,借的是雪地里的莹莹白光,三清殿里无上天尊皆黯然,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神明看着他轻而易举地寻到路,通往后院。

他远远就看到有个人在扫地,粗布麻衫几乎融进了夜色里,只手上的扫帚每一次拂动带起了轻微的光影,发出唰唰的声响,在万籁寂静中显得绵长又温柔。

查英就静静地站定了脚步,在树下看了一会,雪还在下,他还在扫,永远也扫不完,永远也停不下手。

“有意思?”查英问。

“怎么就没意思呢?”那个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时时勤拂拭。”

“一个道士,谈什么佛偈。”查英走上去,越过他,一直走入了屋里。

“道理是一样的。”周西宇终于罢了手,跟了进去,将扫帚收到门后,回身时就见他把暖裘解下。“还是穿上吧,天冷。”

查英就挑眉看了他一眼,笑容里透出点恶意来:“天冷算什么,心还冷着。”

周西宇就不说话了,一手提起桌上的茶壶,手心在外面熨了熨,还热着。

“人间的雪才下个几月,我心里的雪都下了几年了。”

周西宇在茶杯里倒满了茶,递到他手里,温热的手拂过了他的手指,灯火就在查英那双晶亮的眼眸里跃动了起来。

他出门去取水回来烧,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查英靠在椅子上,手里正拿着他买来的戏本。

周西宇刚把水热上,就听到查英说:“想听戏?”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一次也不来。”

眼里的烛苗好像成了燎原大火,一身月白都烧成了红色,满满的是红尘里的嗔痴怒,周西宇看着他,没有回话。

“哼。”查英丢下本子就出去了,暖裘都没有拿。

周西宇只得从桌上拿起那件白裘搁在手臂上,跟着他出了门。

他就站在院子里,周西宇刚扫过的地方,薄薄的白雪在他脚下,腰细得仿佛盈盈一握。查英这个人,没人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会唱,一个人就能唱出一折子戏来。

“师父原要我唱花旦,我不。”在山上的时候查英就说过,“戏要唱好就要动情,情意绵绵眉目含春,都不知道对着的是谁,我怎么唱。”

雪片片落了他满头,周西宇看着他,听到他张口,听到他唱词。

——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周西宇微微垂下了眉眼,有些东西,不能看太足,不能听太多,等到看足了听多了,就着了道入了痴成了魔,放不下回不了头。

他端端整整地站在台阶上,查英回过身,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过来,在台阶下站定,微仰起头,鼻抵着鼻,唇对着唇,他的眉眼里有一抹暗色的影,映的是粗布麻衫伫立成树。

“你既不能不离不弃,怎么要我不嗔不怒。”

翻飞的长衫时不时打在两个人小腿上,周西宇抬起手,从他黑发上拈下了一抹雪。

“周西宇。”他终于又开了口,“我要你留下我。”

 

只有那么一次,周西宇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生命仿佛从指间毫不间断地流逝,他甚至都能听到那种抽身而去的声音,肉体拘不住灵魂了,它在寻找一个闸口就能奔泻而出,毫不留恋地离开。

身体冷得像冰,然而这种僵硬仿佛一碰就会碎,一凿就能破,周西宇躺在地上,直挺挺地望着头上,甚至有些无助而惘然。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在太极门的事,在军队里的事,在山上这些年的事,仿佛都为了验证他的即将死亡一样,从脑子里全部飞了出去,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觉得冷,冷,还有什么,想了很久,喔,查英。

查英是什么,也来不及想了,但他听了很久,这个声音是从心里传出来的,并不过脑,就是在心里一圈圈地盘着绕着,和他的灵魂缠绕到一起,毫无罅隙。

在将死未死之际,有一个人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颊,然后把他整个人都抱住了,他的头因此枕到了柔软的腰腹间,那个人的手臂环过他的脖子,温热得像火。

周西宇终于动了动眼珠子,看向那个人的脸。

他的眼睛就像初升的阳光一样温暖动人,他仰起脸从洞顶上一小处缝隙看出去,看到满眼的月色星光,然后他说:“周西宇,雪停了,明天是好天了。”

他们只有一床破旧的棉被,并不抵暖,每一年的冬天,两个人都是这么靠着过来的,最初是背抵着胸,互相取暖,再之后功法好了,能御寒了,也还是睡一起,更暖些。

他的手环着他的颈,他低下头来,把脸贴在他的前额上。

周西宇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查英。

查英在亲他,从额头到眼睛,然后嘴唇贴着嘴唇,灼热的呼吸就这样从他的口齿间流过来,仿佛要通往周西宇的四肢百骸。

红尘什么都有,红尘有万千色相,红尘有五彩缤纷,他这个自觉再不挂心红尘的人,终于也如愿以偿地滚落了进去。

灵魂仿佛在一瞬间安定了下来,不想走了。周西宇的手能动了,他抬起手,扶住查英的后脑,一直滑到脖子上,轻轻的按住。

“你也不想我走。”他问查英。

查英不说话,查英跨坐在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人类就是动物,动物一身都是月亮,唯一的太阳痕迹就是眼睛,因此用眼睛来寻找太阳是一种本能,爱是一种本能,情到深处也是一种本能。

他们滚倒在棉被里,被子里的棉絮有厚有薄并不规整,手臂磕在石头上,两个人都顾不上。

衣服撕扯开了,查英的身体热得像太阳一样,贴在他有些冰冷的身体上,周西宇这才明白,火融化冰,阴追逐阳,都是道理。

他固有的温和稳重都被查英这一把火烧没了,亲吻和抚摸更像是一种接近动物野性的撕扯,想得到和想占有,追逐着这个人的身体,就如同触碰到了这一生都不曾踏足的境界一样。

色授魂与。

唇舌纠缠在一起,他能辨别出查英的味道,感觉到查英的呼吸,忽轻忽重,那个人在忍耐着什么,在气息的交错中他曾有的棱角和抗拒都敞开了,仿佛终于交予出了什么。

周西宇抱紧他,手托着他的尾椎,唱过戏练过功的人不一样,身体比常人要来得软,查英的腿勾在他腰上,他几乎是毫不考虑地就冲进去了。

不得章法的横冲直撞,查英这一身骄阳似火终于将他燃烧殆尽,本能就如同是月借了日的明亮,才终于有了完整圆满的光华。

查英疼得厉害,张口就往他身上咬,一口咬在颈窝下的皮肉上,旧伤上多了新伤,咬得死了,似乎血又流了满口,他想他还是上瘾了,对着周西宇。

查英猛地仰起头,露出喉结与锁骨,下身似乎也有血汩汩地流出,让那人进出的摩擦变得渐渐顺利。周西宇周西宇,一声声粘腻而痛苦,痛苦里却又恨不得他更深入一点,能就此连接到一起,就此我中有你。

就此不离不弃。

 

三年大寒,三年大暑,生死困惑再三年。

但人心终究各有天地。

周西宇走了,查英回了戏台。这数年中到底有没有情,查英不知道,也不能想,想了个开头,便会越想越多,到后来,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戏台上唱尽人生百态,演遍万千戏本,他却始终没有达到自己最想得到的结局。

有懂行的人说他千金难买一声响,查英自己心里却清楚,千金难买的,是念想。

他始终在等周西宇,周西宇始终没来。

每一年只有回到山洞中那一日,他才终于按不住了,要来看看那个人。

在那个毫不起眼的小道观里,周西宇说一声:“你来了。”

末了又会说一声:“你走吧。”

只要周西宇肯再说一句不离不弃,查老板愿意散尽万金,再回山上,过世外日子。

但周西宇只说他是红尘中人。

什么红尘,红尘是眉间血朱砂痣,留不住你,就成了灼痛印记,擦不掉拭不去,痛入人心。

查英拿起暖裘转身就走了,出门的时候他说,周西宇,我要看看你能过几年,我能过几年。

那个人在他身后微微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查英却看得到他眼里的无奈温柔和包容。

再后来,周西宇死了。

查英愣了一下,急匆匆到了道观,只看到一床一被的血,就像火烧灭了,变成黯淡的颜色,他的手摸上去,红得都冷了,他的心也冷了。

眉眼一下子就没了光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知道红尘终于离他而去了。

所以戏,也不用再唱了。不用再问来客是谁,不必等,不必念想。

给周西宇报仇后,查英带何安下上山,传他功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一日何安下起了个大早,在山洞里没找到查英,跑了半山,在山巅上找到了,烈日辉映下,那个人身穿红底子月白长衫,拱手做势。

“有情天,奈何地,君问归期,是今日,归去,归去。”

他早已不复青年俊秀样子了,但一回首,肩上都是华光,红尘滚滚,眉目如画。

何安下看得傻了,那之后再过一日,就没见到查英了,再过了一月,再过了一年,数年,都见不到了。

只是时时想起他这两位师父,想起周西宇死前见到的那个查英,就在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挟天地情意而来,是不是红尘万般颜色都比不过的俊美。

天若有情,才得九泉含笑,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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