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沈谢】25

山顶的风有些凛冽,比之一路走来在林间寻隙穿行的轻缓不同,掀动衣袍翻飞的力度也有了些许强势。初七仍落后沈夜半步,祭司袍的袖角时而会翻动着堪堪拂过他握着刀的手背,如同蜻蜓点水一样的抚触,却仿佛有些微暧昧不明的亲密。

他回头望了一眼山下,那里的喧哗都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后头,仅隐隐有些火光在夜色里仍透出来,伴着那条溪流里随着水势浮浮沉沉的荷灯,仿佛此时触手可及的夜空中起落的星火一样秀美。

既无大雾迷天,也无山雨欲来。

和他呆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流月城不同,和他只踏足过一次的无厌伽蓝也不同,这里满是希望,满是温柔的鼓舞和勃发的生机,一张张再也记不清容颜的脸,错身过后却仍记得那上面盈盈的笑意。

初七突然就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据说是有着心脏的地方,即便他几乎不曾感受到它的跳动。

“人心之坚韧的地方,在于它的不可动摇。”初有知觉的时候,就听到瞳这么说,而后那个男人却又似笑非笑地道,“可人心之软弱的地方,也是在于它的可动摇。”

遮着一只妖瞳的男人留下来的另一只眼睛仿佛能透析人心:“初七,你是哪一种?”

那坚固如磐石般的人心,似乎从第一次流泪的时候便开始有了软化的征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般,从一滴眼泪开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就如经历了洪水肆虐一样席卷周身,望向沈夜的时候,联动着心脉的经络全是情动的呼啸。

他跟随着这个人,就如同沈夜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沈夜所要去往的方向便是他这一生的方向,即便是沈夜要他死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办。

令他奋不顾身忠心不二的原因,他和沈夜却都不明白,这其实叫情到深处。

只不过沈夜似乎是在纪山上寻找着什么,却是初七实实在在感受到的。两个人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纪山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沈夜并不在意的那属于人间界的小村落。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偃甲,上面都篆刻着一个小小的徽记。

那个徽记,看起来有些眼熟,在流月城中也似曾见过。

沈夜突然停住了脚步,在清浅的月色笼罩下的林间,仿佛还能听到流水潺潺的声响,不远处安安静静地坐落着一间木屋,屋子并不大,但似乎很久没有人迹涉足了,周遭的草木生得又密又高。

初七抬头望去,最前头那道竹篱架起的门楣上,高高地悬着一块匾额,月色落在匾额四周的棱角边上,仿佛有光华在轻轻流动,闪烁生辉。

上面写了四字,江海寸心。

初七下意识地低喃了一遍,字字落下来却好像在心上沉重而缓慢地碾过,他突然有些茫然起来,这与他格格不入的四字,连其中意思他都不甚明白,但从脑中回转一番之后,却感受到了莫大的怅然。

青年往前迈了一步,沈夜却突然抬起手拦住了他。

“在此等候本座,不必进来。”

他看着沈夜独自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封闭了数十年的木门,门轴老化发出了粗长刺耳的声响,沈夜走了进去,门却仍半敞着,里面透出的微光仿佛极具吸引力,在呼唤着他也一并上前。

然而初七本就不是容易被动摇的人,他转过身背对着木屋,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片薄云拂过,露出月亮圆满又明亮的表象。

居住在此处的是谁,每夜看着这近近又遥遥的月,伸手犹如可及,却又远隔万里,那一刻初七却似乎明白了那股怅然从何而来,此间主人大概是以浩瀚夜色喻如无边江海,而寸心逐月,又是何其艰难。

他仰头望着天际微微有些出神,突然感受到了凭空而生一股咄咄逼人的妖气,迅速就笼罩了纪山半片山巅,初七单手握住腰侧的刀,沉默地望向墨色浓浓的林间深处。

这妖气里还隐约夹杂着一缕沛然端方的道家灵气,然而未及细细辨别,影影绰绰的林间便传来一声兽类的吼啸,脚下的大地随之起了些许震动。

初七只迟疑了半秒,便如游龙般掠过树间的缝隙寻去,直到他终于看到了那只巨大无比的妖兽。他看不出那是什么,只见那妖六目如炬,七尾张狂,身后悬着五个骷髅,凶神恶煞的模样。而这凶悍的妖背上,却坐着一个眉清目秀姿容俊朗的道人,正微微闭目养神。

“温留,你可否轻点声?”

“不行。”妖兽呲牙咧嘴着口吐人言,又吼了一声,才道,“老子多少年才有机会出来一次,不吓唬吓唬这些愚蠢的凡人,有什么意思?”

足可见妖关得多了确也会变态。

清和无法,此次仍是为了些要事奔走,白日原就要折返太华了,温留得出秘境一时兴起四处奔窜,直到来到纪山。他算得两人在纪山确有一段机缘,便也未曾阻止。

温留转了个身,尾巴甩摆而过处,几棵树摇摇晃晃地倒到了一起,其中便有青年藏身的那棵。初七只得往后跃了几跃,落在不远处望着他们。

“你是何人?”巨大的乘黄眼角余光看到了它,半偏过头来问,突然又抽了抽鼻子道,“咦,你这个小孩,半生又半死,是人实非人。”

话音刚落,连清和也睁开眼看向他。

初七心存戒备,手握在刀柄上并未出鞘,但周身的战意已先一步浓郁了起来。

他这个肃杀的样子,倒是挺合温留口味。到了清和那里,却听到他柔声说道:“你的灵根清正平和,实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只乘黄却不待人说完,纵身一跃,不过弹指功夫二人身影便裹着光华远去了,初七只听到他远远传来的声音:“清和总想导人向善,小家伙,老子赶着回去守太华秘境,你要是有空来太华山找我,杀上来就再好不过啦,哈哈哈。”

初七仰头看去,夜风中只有他前额的发毫不停歇地拂动着,时不时露出眼下那一点凛冽的魔纹,显得越发鲜红了起来。片刻后他才收刀入鞘,正想转身回木屋处,却察觉到另有一丝隐隐的灵气。

被妖兽掩盖掉的灵气,此时也弱的仿佛命悬一线,却有一种诡异而又陌生的熟悉感。

熟悉得仿佛与他出自同源,在刻不容缓地召唤着初七与之共鸣。

青年毫不犹豫地快步穿过竹林,直到终于触及那一星半点灵力的中心,此处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几块石头,中间一块巨石上刻着罗网一样的棋盘。他在巨石前站定,然而不懂博弈之道,便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残存的温柔至极的灵力,倒真的如同那位道长先前所说的——清正平和,但与他这种人,却应该没有半点关系。

即便如此,初七仍是伸出了手,仿佛未经思考身体便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的手指也终于落在其中一颗棋子上。

那一颗,数十年前是谢衣嵌下的最后一枚棋子,如同喻示叛逃之名早已尘埃落定,可惜情尽深处终究无人可说,一局死棋就此成型,此后百余年间破不开解不去,再也没有转圜余地。

留下来的,是谢衣的灵力未散还是他不悔的深情,便也无人知晓。

初七此时亲手触及,也只觉迷惘更多,半是因为这与自身似乎能融为一处的灵气,半是为了自己不经思索做出的举动。

四周的点点萤火在空气中上下飞舞,从竹林草丛间飞出更多萤火虫来,柔弱的微光汇聚到一起,便成了挥不散灭不去的光芒,萦绕在他周身不愿离去,竹林苍郁青翠,萤火微微泛黄,夹杂在一起映着他一身肃然的黑衣,却透出些平和的碧色光芒来,映上他清澈端秀的眉眼。

有一只萤火虫飞着落在他屈起的手指上,翅膀微微震颤,光芒时明时暗。

这类幼小的生物,天生对生存的环境有一种本能的辨别力,它们可以无视人的外表,无视人的形态,然而在这与草木共生许久的灵力环境下,它们却能轻易认得这灵气的主人。

“为……何……”

这纪山似乎有太多不可预料之事了,这弱的几乎要消散的灵气的主人是谁,山顶那木屋的主人是谁,那妖兽是谁,那道人又是谁。

半生半死,是人非人的是谁?

实不该如此,那……又该是什么?

初七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那萤火虫当即展翅飞了起来,融入那环绕于他身侧的萤火群里,在茫茫夜色中无端将他映得熠熠生辉。

他似乎能听到来自百余年前的一声喟叹,有人放下棋子,有人仰头望月,模模糊糊的幻象看不出身姿样貌,只有那一声叹息,落在他耳里的时候那仿佛空无一物的心突然灼热了起来,灼得人嘴唇发苦,挥之不去。

“初七。”

青年猛地回过头来,就见沈夜站在一棵翠竹边上,目光黯郁而深远,如风暴将至的江海般深不可测,仿佛看一眼,便葬身埋骨,万劫不复。

初七在此时却突然想到了匾额上那四字,但沈夜却似乎要更为知晓一切不容他再想下去一样。大祭司上前一步,将他拥入怀中,一手环在他腰间,另一手则置于他脖颈之后。

沈夜的唇就贴在他的耳际,每一次动作都能确实感受到嘴唇略有冰冷却又微微泛温的触感。青年听到他低喃着说:“告诉本座你在想些什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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