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44】

秦白朔叠放在一起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往前铺放在轻薄的被褥之上,颇为漫无目的地抚摸了一下,才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里还有些许初睡醒后的茫然,只往空无一物的床上定定地看了许久,才渐渐又恢复了了清明。

他抬起手握住挂在自己肩上未完全滑落的被子,看向叶冬青原先睡过的地方。那里的床褥稍经整理抚平了,并不凌乱,果然是他那个拘谨清爽的小少爷惯常会做的事,即使他磨砺过对方的自尊,折损过对方的骄傲,但叶冬青身上那些细微而温暖的地方却似乎仍深深藏在骨子里头。

秦白朔甚至因此而觉得有些欢喜而满足,即便叶冬青不在床上,但那条昨晚裹在小少爷身上的被子此时却盖在他身上,想来应该是冬青亲手覆上。

他直起身来,颈背因为窝在床畔弯屈了一夜而有些酸疼,秦白朔抬起手揉了揉肩颈,被子因而落了下来,便露出床单上放着的那块玉牌。

他微微怔了一下,伸手抚过那放置了许久而有些冰凉的玉石,最后紧紧地捏在指间。只顿了片刻,秦白朔便几乎是迅猛地站起身来,冲到门边打开了门,阳光顺势涌了进来,落了他一脸一身。

晌午的阳光热烈,烈得让他眼前瞬间有些发黑,秦白朔只得闭上眼过了片刻再睁开,屋外仍是一派安静平和的午后光景,就连晾晒衣物的绳子上悬挂的衣服在风中微微舒展的样子一如往昔——独独少了冬青近日最爱穿的那身暖黄衣衫。

秦白朔便知道他真的走了。

不是浩气盟不是恶人谷的颜色,只带着他藏剑山庄灿如骄阳暖入人心的粼粼金光走得毫不留恋。

秦白朔也喜欢看他穿那件衣裳的样子,想起叶冬青那张清秀却越发少言寡笑的面容在那团金色的包裹下,多少能焕发些眉间的光彩。

他也可以为了冬青换回天策府那身最为纯粹热血的红色,连带着摒弃阵营和前仇,而在他以为至少能补偿给冬青一个新的从头再来时,却不料叶冬青仍是不要。

秦白朔最终还是低低地笑了出来。他纵横江湖数载,恶人谷中求胜,什么样的场面不曾见过,即便是叶冬青那一刀割肉断骨痛入心扉,也不曾有此时此刻潮水一样灭顶而至的心如死灰。

那块玉牌自他掌心滑落下来,只有系绳仍缠绕在他手指之上,润滑的玉石周身晃动着浅淡的光晕,在地上投出破碎的摇曳的光斑。

自长空中传来遥远的鹰唳声,一声接一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只几声便又往远处去了,听不真切,过了不知道多久又绕回来,似乎在呼唤什么一样,叫声越发猛戾,声声入耳。

秦白朔将玉牌反手放入怀中收好,旁人不知道,他武功也早已恢复了大半,多听两声便能分辨得出雄鹰唳鸣的方向,只有一只,这雪山中自也有这样的王者,是肖默引以为傲的墨隼。

他的长枪早在先前遗失,如今身无一物,孤身往村口方向奔出几步,迎面就碰见江先生抱着个药篓坐在树下乘凉,那对比翼双飞鸟一只落在他肩头,一只在天上盘旋。

“要走了?”

秦白朔闻声止住脚步,抱拳微微躬身道,“先生明鉴。”

江先生眯着眼抬手扇了扇,他肩膀上的那只鸟儿便拔起身子飞到空中,只听他笑了一声道:“鸿鹄焉能居燕雀之所,我自见你的第一眼起,便知道你终究是要走的。”

秦白朔并未答话,只听到那两只比翼双飞发出的鸣声清脆美妙,夹杂在隼唳时而短促时而长久的声音中另有一种婉转流长的韵味,竟是丝毫不逊色。

江先生微一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就见他似乎颇为认真地听着。鸟儿声调婉转起承,秦白朔的眼睛里初时浓得散不去的黯淡也随之渐渐地变得明朗而有神。

江先生屈起手指,黄鸟便翩翩落在他指上,他口中低低呼哨,却突然听到秦白朔道:“可否告知,冬青走了多久?”

“数个时辰,昆仑此时大雪,即便要追雪势也早已掩盖了足迹,更何况我只有一匹好马。”江先生回过头微微一笑,只道,“你和他不是一路,还是各自去吧。”

“纵然先生说的话不太中听,秦某仍是多谢提点。他若真的回去也好,回去了,我才真的有办法尽数掌握他的消息。”

秦白朔的话音越发笃定,到末了尾音有些轻浅的上扬,这一番话不知道是说给江先生听,抑或是他在肯定着自己的决定。阳光一路铺就在他脚下,红衣上光芒映出他眉眼中光辉熠熠,看上去似乎又是昔日谷中意气风发的青年战将。

“恶谷中人逍遥自在,又何来爱嗔痴念,数执并生。”江先生悠悠地叹了句,声音不轻不重。

秦白朔回过头去打量了他一眼,就见那酸儒一样的脑袋一下下点着,招呼比翼鸟回巢。他掉转过头,四周霜华渐落,再走得几步,苍茫雪地便自眼前铺开。

鹅毛大雪纷飞,他眼前突然有些花,似乎在朦胧中看到那袭单薄的黄色身影在雪地中一步步地远去,秦白朔期望他停下脚步,期望他回过头来,但冰凉的霜雪溅到眉睫之上,他近乎发狠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并无他物。

只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在远处的长空中盘旋着,最终俯着身子冲下来,秦白朔啧了一声,盯着那一团黑影骤然袭来,一抬手劲力饱满地挥出去,就听到唳鸣一声,那团黑色又拔高了数丈。

“再来一次,便将你周身的毛都拔了。”秦白朔的笑意未及眼底,看着肖默那只墨隼扇动着翅膀,狠戾的鹰眼同样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抬起手来毫不介意地自衣襟上撕下一块丢掷空中,墨隼便昂首啄住,反身消失于长空之中。秦白朔看着那只鹰隼最终不复踪迹,脸色却已是一派平静自持的寡淡。

他连只代步的马匹都没有,在昆仑大雪中行进无异于寻死,但他却没有半点动摇。最多两日,若墨隼不被人半路截杀,秦白朔笃定肖默一定能找到他。

他摊开五指,被大雪掩盖了温度的阳光落于掌心之上也只是冰冰凉凉的一片,秦白朔缓缓合拢五指,半晌才见他嘴唇微微动了动,那简简单单的两字便迅速消弭在近乎凛冽的风雪声中。

“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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