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沈谢】21

风呼啸着穿过长廊,地底隐隐传来些兽类的嘶吼声,夹杂在风中卷过如万妖奔腾而至,但仔细分辨,这股阴寒的风中却只有石板上冒出的湿气。

华月从长廊上走过,她的脚步很轻,在长廊的尽头透出一缕微弱的光来,她便看着那一点光芒坚定地往前走着。身后有一股磷火跟上她,在她身后不远处悠悠荡荡不曾落下。

“瞳。”

那股磷火一般的东西几乎攀上她的肩膀,却只在她身侧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也来了。”华月又说了一句,偏过头来看着那股火光,蓝色便映亮了她的双眼,“这里的腥气越来越重了……”

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异常浅淡的答应,风掠过华月的发梢,她便抬起手拢了拢头发。

“无厌伽蓝……我们很快也要废弃这里了吗?”她回过头看着身后那条幽暗的走廊,定定地看了许久,似乎能从那黑暗之中看到点什么。

或许是看到那个将无厌伽蓝选为据点的青年,或许是看到他拿着工具在清除墙上的青苔,那时候还有阳光,从天窗上投射进来,落在他笑意盈盈的脸上。

现今连阳光都厌烦在这里多做停留了。华月拢着长发的手落下来,连带着垂下眼帘,她站在走廊之中,却能感觉到墙上的石板透出的森森寒意来,那人顾念过的神农清气……就如同他一样……终将不复存在……

“瞳,是你将谢衣的行踪告诉了阿夜?”

那股蓝色的磷火一般的物体在空中顿了顿,索性停了下来,不再随她往前,若不是还有乍起的风声,此间便只剩下让人几乎窒息的凝固的静默。

“你明知道阿夜从未放下,谢衣与那几个少年人走了便走了,你却还要……”华月一脚已经迈进了尽头的白光里,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借助隐蛊藏去行踪的瞳一眼,“但愿今次之后,阿夜真的能不缚于前尘。”

她走进门去了,瞳独自在走廊中流连,隐蛊不仅助他藏匿己身,也可免去他双足不便行走之累,若非用多了于肉身有损,他还想多试几次。

世间人岂不都热衷于此,饮鸩如逢甘露之举。

而贯彻之最,他觉得沈夜是一个,谢衣也是一个。

若非亲眼所见,若非初七是由他亲手改造的,瞳甚至也不敢相信,谢衣技艺卓绝至此,竟然真的能塑造生命。那个偃甲人和谢衣长得一模一样,风姿气度,便是连微笑的神情,都有十成的相似。

但那个偃甲人离开静水湖的那一刻起,瞳就知道他只有一条路走。

骄傲如沈夜,怎么会容许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形同谢衣的存在,怎么会容许这样一个承载了谢衣意志思想的偃甲,选择的却依然是逃离。

 

沈夜在黑暗中漫步,他走得很慢,暗处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他周遭环绕着,但当他伸出手之时,却始终没有意料之中落在皮肤上的润湿感。

他收回手,仔细的辨认黑暗中建筑的轮廓,那是他一步步踏上流月城权力中心的地方,而那个耸立的高台此时却站着一个人。

他的白衣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白光,显得冷漠孤高,右手执着一根权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夜。

沈夜停下了脚步,端详了他一会才道:“你竟还未灰飞烟灭么。”

上一任祭司大人一径地沉默着,过了半刻后才侧开身体,沈夜便看到了他身后行将枯竭的矩木,和那轮鲜红似血的月亮。

沈夜冷哼了一声,微微眯起双眼。“那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催促着他为了流月城而奔走,催促他摒弃心中所系,只能余下一个流月城。他的人生从出生起便被这个人规定好了,为流月城生,为流月城死。

沈夜总是很想问一句,身为流月城大祭司,他这一生有没有哪怕一件事,能为自己而过。

如今无关那人是幻象还是梦境,沈夜却只能注视着这个肃穆如昔年的前任祭司大人,甚至吝于再称呼他一句父亲。

“本座乃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他拂袖背过身,不再看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本座的心里,从未有过退却二字。”

上任祭司大人的身体随着他的言语而显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散失在高台之上,周围夜色交叠,沈夜默然往回走,只听那雨声越来越大,萦绕在耳边盘旋着,不免心中有些燥郁。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徒劳地挥了挥,要落下时,却被一双暖暖的小手握住了。

沈夜低头看去,就见到那才到腰间的孩子,衣服上坠饰的微光映亮了他清秀的脸庞。

那是沈夜初初见到的十一岁那年的谢衣,穿着一身合身得体的薄荷色衣裳,笑起来盈盈似水如同雨后新绿。他的手很暖,勉力地握住沈夜的手掌,仰着头期盼地说:“师尊。”

沈夜便弯腰将他抱了起来,那身体轻盈如羽毛一样,坐在他臂弯之中自发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喜欢为师传授你的偃术?”

“喜欢。”小谢衣眨了眨眼笑着,“徒儿想制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偃甲来。”

“哦?何谓独一无二?”

“或者说是……有生命?”小谢衣抿着唇笑着,凑到沈夜耳边贴着耳畔轻声道,“若徒儿真的做出了,第一个便让师尊看看,说定了。”

沈夜在那张宽大的石椅上醒来,机括的声音从窗外由远而近,而后飞入一只偃甲鸟停在椅子的扶手上。沈夜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那只颜色鲜艳的偃甲鸟半会,才伸出手指。

鸟儿似通灵性,跳到他的手指之上。

“你觉得这只鸟像活的吗?”沈夜抬起手指抚摸着它光滑冰凉的身躯,那躯壳之下空无一物,若是真要抬手去弹,便会发出空寂的叩叩声来。

初七单手抵在巨大的石柱上,并不言语。他的脸上仍是牢牢戴着那张面具,挡住他最漂亮的那双眼睛。

他已经有些出神,屋檐下有一处石板凹陷,雨滴在那里汇聚成浅浅的一个小水洼,后至的雨水一滴滴落在上面,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响,荡开薄薄的涟漪。

直到初七感觉到有一只手抵上了他的胸前,他抬起头,目光自胸前繁复的坠饰一直移到沈夜的脸上,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只有无边的淡然。

这种极致的平静让他显得越发深不可测,初七看着沈夜,而后微微退了一步将背抵在石柱上,在极狭小的空间里试图跪下来,轻声道:“主人。”

“初七,你可知道,何谓生命?”沈夜看了他一眼,见他仍垂着头不做言语,便道,“珍贵,卑贱,漫长,短暂,在本座看来都不过四个字,事在人为。”

“主人。”

“天意孤高不可测,是以我不仰仗天,人心繁复不可度,是以我不全信人。”沈夜握指成拳莞尔一笑,回身道,“但本座如今却想问,你能对本座一片赤诚,唯命是从?”

“属下自当如此。主人的心愿,便是属下的心愿。”

沈夜抬起手探到他脸颊旁,在要碰上的那一刻却顿住了,悬在只有毫厘之差的地方,初七甚至能感受到那只手掌中散发出的温度。

这世间上任何裂痕一旦存在,便永无再恢复如初的一日,即便是当世最伟大的偃师,也只能说修补。再厉害的能工巧匠,也不能让裂痕消失。

沈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头露出来的脖颈,又想起了刚才的梦。

未脱稚气的谢衣说的是:“弟子想也许有朝一日,真能让我做出一副有生命的偃甲。”

到后来他每每劝说沈夜提起的却是:“我所造之物虽然堪称完美,却终究没有生命。弟子便由此觉得,生命至为可敬可畏,故望师尊珍之重之。”

若初七还保有身为谢衣时候的所有记忆,沈夜甚至想问一问他,你对于当日所说的话可有任何后悔?若没有,那么你是什么,下界那个偃甲,又是什么。

沈夜从来不知道谢衣还留了一手,那个偃甲的存在令他震惊非常,并且杀心骤起,一如当日在捐毒捕获谢衣时的心思一样。

只是当日是恼怒谢衣叛师出逃不知悔改,今日想的却是他要这世上只存在一个初七便够了。

捐毒一战时谢衣大失水准,皆因他已将大部分灵力偃术悉数封入偃甲所致,现如今若取回失去之物,于初七只会如虎添翼。

沈夜心思既定,便无人再能转圜。

他终究还是轻轻地抚了抚初七的脸颊,托起初七下巴的同时俯下己身,微有些薄而凉的嘴唇便覆在初七的双唇之上。

温度、气息,仿佛只有近在咫尺的接触,才能证明实实在在的拥有和掌握。

“本座不日前往下界了却一事,你随本座前去,在无厌伽蓝中等候。”

“是的,主人。”

窗外的雨声复又绵密起来,城中被涤荡得越发安然平和,仿若诸多愁苦也终将尽湮雨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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