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莫毛】20

穆玄英醒来的时候,发现莫雨仍在昏迷之中。紧紧熨帖在皮肤上的掌心也有些发热,便抬起没被他握住的右手,到他额头试了试温度。

莫雨在发低烧。

青年想了想,手指轻柔地在莫雨手背上摩挲了一下,而后轻轻地掰开他的五指,将手腕抽了出来。穆玄英在房间里找了一会,从消毒柜里找出一条毛巾,到水龙头下微微拧了些冷水。

水冲下来的时候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而后快速地拧了拧,折回床边将毛巾轻轻覆在莫雨露出的半边脸颊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回窗边,挑起厚重的窗帘往外看,发现天色已经稍微有些亮起来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去,能看到外面是一大片一大片堪称危房一般的老房子,再远处的雨幕中似乎还有个正在建设的楼盘,隐隐可看到围墙内停放着巨大的机器顶端,清晨的街道上显得颇有些荒凉。

这样一片老旧的城区里,却藏着一间设施齐全的手术室,恐怕没几个人知道。

穆玄英想了想,放下窗帘,回头看向床上的莫雨。

莫雨趴在病床上,光裸的背上缠满了绷带,穆玄英稍微走近了看,能看到他手臂和腿上被橡胶束带勒出的数道痕迹仍未完全消退。

青年便将那块被他温热了的毛巾拿起来,换过水后仔细地将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轻柔地擦了一遍,全部做完之后,他坐在床边,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轻且缓地叫了声:“雨哥。”

莫雨却不能像往常一样偏过头来,依言对他露出温柔的笑意。

门却在此时响了一声,因外力被人缓缓推开,穆玄英抬头看去,看到肖药儿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露着让人不怎么舒服的微笑。

“年轻人。”他说,“辛劳半宿,出来喝杯茶吧。”

“谢谢。”穆玄英点了点头,却没有站起身来,“老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肖。”

“肖老先生。”穆玄英礼貌地笑了笑,看了一眼莫雨又道,“晚点再说吧,我想再呆一会,雨哥他有些低烧,我用冷水巾帮他熨熨。”

“这种事让老冯来就可以了,年轻人身体是好,过分透支就不好了。”

“我还撑得住。”穆玄英说,“我怕他一会儿醒来了,看不到我。”

肖药儿的拐杖在地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片刻后才说:“老朽请你喝杯茶,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如何?”

穆玄英闻言抬起头来,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看向肖药儿,那双眼睛里有坚韧的光彩,仿佛可以洞穿人心一样。

“年轻人的好奇心,是掐不死烧不灭的。”肖药儿胸有成竹地笑着,意味深长地说,“你很好奇吧,为什么这里有这么一间隐蔽的诊所,老冯医术高超,外面却不挂招牌,为什么他叫莫雨少爷,莫雨——明明只是个小流浪汉,何德何能?”

肖药儿顿了顿,又说:“为什么会被追杀?这已经不仅仅是小小的摩擦了吧,荷枪实弹,为什么会招惹到这样的人,这种分明不可能是普通人会过的生活,莫雨却显得驾轻就熟毫不惊慌。对于他身上种种你不明白的事,你不好奇吗?想想有了好奇,就会有揣测,再之后就会有猜疑,而这些事情的答案老朽可以都告诉你。”

穆玄英始终静静地听着,片刻后才轻声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如果我想知道,他也一定会自己告诉我。”

肖药儿呵呵地笑了一声,状似惋惜地摇了摇头说:“老朽是太久没有见过年轻人了,这把年纪了腿脚不好,也不方便出门,所以想请你喝杯茶说说外头的闲事,没想到用尽办法也没能如愿,看来是用错了方法。算了算了,待会儿让老冯给你拿点吃的进来,免得饿坏了。”

他伸手握住门把,作势转身要带上门,却听到穆玄英说:“肖老先生,我……我还是吃点吧,去外头吃。”

背对着他的肖药儿露出一抹笑意,回过头来时却神色如常,只是说:“怎么?”

“在里面说话用餐,怕吵到他。”穆玄英看着床上的莫雨,站起身来,“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能自然恢复着醒过来,大概对身体来说还会好些。”

肖药儿没有说话,他巴不得莫雨死了一了百了,当然更吝啬于去说些场面上的好话,只是心想这青年人实在是太过容易心软了。

他似乎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别人,然而心软,在他们这些人刀口舔血的生活里,只会与死无葬身之地划上等号而已。

肖药儿想,他正应该好好地利用这种正直与心软,与莫雨来最后一场性命的博弈。

 

茶果然还冒着热气,但除了茶之外,也并没有其他吃食,可见原本就没有什么准备。穆玄英一言不发地在桌边坐下,心里想的也是:只坐个三五分钟,就还是回房里去陪着莫雨。

经过昨夜生死一发,他仿佛便不能失去莫雨一样,哪怕离开一分一秒,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怕莫雨醒来后,也是这种心情。

肖药儿三番两次示意,穆玄英才伸出手拿了茶杯,刚拿起来,老冯正好走进来,目光在他脸上定了一下,而后落在他手上,片刻后便回过头去关门,视线也随之移开。

穆玄英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微微皱起眉头,又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怎么?”肖药儿便探身过去询问。

他翻开手掌,只见手心处聚得极为紧凑的,三个像是月牙形的伤口,仿佛是被人用什么不甚尖锐的东西扎了进去,在皮肤上留下些撕扯的痕迹,那痕迹里又透出血色来。

“这是——”老冯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地说,“这恐怕是雨少爷昨天抓出来的吧。”

穆玄英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已经微微有些结痂的细小伤口,心想这点小小的疼痛,比起莫雨所遭受的,不知道有没有十万分之一。

肖药儿伸手过来掂住他的手腕看了一下,脸色突然起了极为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不敢置信的神色,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喜悦里仿佛又透出点痛快的恶意来,交织在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十分古怪。

他猛然抬起头来,朝老冯吼道:“上楼去拿我的药来,快去。”

老冯被他吼得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可是……”

肖药儿到底是肖药儿,再如何的风烛残年,他也依然是那个狠毒到极点的肖药儿。老冯与他对视不过数秒,便已经败下阵来,咬着牙上楼去拿药。

“谢谢肖老先生,不用麻烦,只是小伤。”穆玄英缩回手,顿了顿又说,“就算会留下伤疤,我也不觉得介意。”

肖药儿端详了他一阵,拄着自己的拐杖重新坐回椅子上,沙哑着声音笑着说:“少年人用情至深,老朽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莫雨是不是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老先生。”穆玄英抬头看向他,认真地说,“或许是因为他往日什么事情做错,或是他不懂退让的态度惹怒过你,还望你不要太生他的气了。雨哥从小就是个流浪的孤儿,人间冷暖尝得透彻,为人处世才有些愤世嫉俗,言语之间也容易得罪别人。”

肖药儿闻言冷笑一声:“你跟他在一起那么久,竟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道上讨生活的,有谁不知道洪帮的莫雨,小疯子莫雨,王遗风的接班人!因他而死的人,恐怕比你读过的书还多,你竟然还在这里说他身世流离,为他觉得可惜。”

他嘴里说着,说到莫雨名字的时候,手上的拐杖狠狠地在地上剁了三下。

“咚咚咚”极为沉重愤怒的三下,敲在地上,却也敲在穆玄英心上。他怔了怔,突然觉得这三下仿佛迎面打在他头上,顿时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双手不由得有些颤抖。

他茫然地站着,过了许久听到仿佛是自己的声音,同样颤抖着说:“洪帮的莫雨?”

与此同时脑海里响起的还有谢渊的声音,他说:“玄英,人绝不能忘记是什么令我们最深爱的人离开,但也不能永远铭记和沉湎于仇恨。谢伯伯会与这社会最黑暗的一面一直战斗,你就不要参与进来了,这也是你父亲最后的愿望,你要知道,他只希望你能过完平静的、幸福的一生。”

穆玄英狠狠地摇了摇头,抬起手盖住了眼睛,他的手指迅速地湿润了,眼泪同时润湿了伤口,顿时连心口都如同针扎一样绵密地刺痛了起来。

穆天磊的日记上,出现频率极高的两个字,就是洪帮。

他隐姓埋名放弃家庭和乐的生活卧底洪帮,就是为了将这城市里最大的一股黑道势力拔起。这个时候想起来,却满满的都是讽刺。

作为穆天磊唯一的儿子,他在父亲墓前说的却是,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那个人叫莫雨。

洪帮的莫雨。

穆玄英并不会时常惦记着恨,但他每次想起洪帮,真的只有难以磨灭的恨意。

他懵懵懂懂地站着,连老冯进了门,肖药儿拉着他坐下,给他的伤口撒上药粉都浑然不觉,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只记得自己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里,临走没有再看莫雨一眼,甚至连想起莫雨也没有。

穆玄英下了楼,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了许久,一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逐渐又磅礴起来的大雨将他淋了个湿透,他怔怔地站着,终于抬起双手捂住脸,发出挣扎呜咽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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