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莫毛】19

即使不是正规备案的大医院,做手术时候头顶上无影灯的耀眼仍冰冷得几乎是如出一辙。细密的疼痛蚕食着莫雨的神经,也蚕食着他的意志。他无暇顾及雾蒙蒙的双眼里一点细微的光芒,手指动了动,然后就碰到了穆玄英的手。

青年一贯温热的手指此时却也有些冷了,老冯往盘子里查看手术器械的时候,发出的一下下金属敲击那样刺耳的声音,似乎也能让他一惊一颤,手指因此有些微的颤抖。

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莫雨的大脑反而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毛毛别怕,你的雨哥……是拼死也会保你周全的。

皮肉之苦哪及锥心之痛,毕竟他是为了这一点单纯至极的信念,才挺过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但莫雨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些嘶嘶喑哑的单音,片刻后他察觉到一团柔软的毛巾抵在他嘴唇上,是老冯伏下身道:“雨少爷。”

他闻声张开口,死死地咬住那块毛巾,左手随之推开穆玄英额手指,两手转而握住床畔的铁质护栏。

穆玄英仍有些惊魂不定,过分忧虑和惊惧夹杂在一起,因为他这一推怔了一下,片刻间竟有些痛恨起自己的一无是处起来。

青年脸色苍白的站在一边,过了一会蹲下身,追着莫雨的左手重新要去握住,却被老冯出声制止。

“太疼了。”他迎上穆玄英回过头来的双眼,摇了摇头,“不打麻药开刀,一般人忍不住,他在剧痛下可能会将你的手骨握折也未必,是为你好。”

穆玄英沉默了一会,将手覆在莫雨手背上,另一手扶着他的手臂,轻轻摩挲了两下,然后将他的手指掰开,双手合着包在掌心中。

“这不就是我留下的意义吗?”穆玄英擦了下眼睛,眼泪和着脸上的血污润红了指尖,他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渐渐镇定了下来,手指仍然冰冷,抱拢的掌心感受着莫雨手掌的震颤,慢慢地温热起来,“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与他感同身受,与他不离不弃,与他并肩作战。”

老冯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拿起手术刀,定了定心神,按着莫雨的蝴蝶骨凸起处,毫不迟疑地切了进去。

蝴蝶骨处神经太多,老冯下刀虽然准确,却不敢冒进,一寸寸地切开口子,痛楚难以言喻,他头上也有些大汗淋漓,莫雨的双腿和手臂都被橡胶束带固定住,握住栏杆的右手上青筋暴起,脖子处的动脉突突地跳动,被穆玄英紧紧握住的手因为痛苦竭力想要挣脱,却被青年顽强地握紧。

一头黑发被汗里里外外湿透了贴在脸颊上,莫雨一贯带着些邪气的俊美五官,此时却扭曲得近乎有些狰狞,仿佛因为这疼痛近乎昏厥,却又因为更深的痛楚而不得不醒觉过来,命悬一线上下摇摆。

随着子弹被取出掉落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的喉咙里也随之冒出些野兽一样压抑的嚎叫声,在老冯迅速地缝合伤口扎上绷带后,莫雨终于松开口,死死咬住的毛巾落在枕边,白色的绒毛上也有些渗开的红色。

老冯抹了一把汗,才发现后背衣服也早已汗湿了,他喘了口气,低头默默地收拾好手术用具,一边对穆玄英道:“雨少爷的精神和体力都透支过度,先让他好好休息。”

穆玄英闻言,抬起手摩挲了一下莫雨汗淋淋的额角,正想起身,才发现蹲了太久双腿发麻,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急忙扶在床边。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却仿佛唤醒了已经陷入昏迷的莫雨,青年凭着最后一点仅存的意志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而后便又不省人事了。

穆玄英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索性在床边坐下,轻声道:“我就在这吧。”

等老冯出去合上门,他将脸倚在莫雨枕边,一双眼睛正对着莫雨紧闭的双眼,这才发现他眉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刻印,想来平时一定总是紧皱眉头。

穆玄英早就知道莫雨不爱笑,冷心冷性,但却未曾注意到,这个人刀削般的五官里,始终藏着多少忧虑和郁结。

他对自己的狠,一向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般的决然和无畏。

 

王遗风在吹笛子。

他坐在窗边,听着窗外呼啸的雨声,桌上放着一杯微凉的茶。他的笛声与雨声仿佛时时相互呼应,在一道炸雷声中,笛曲中也随之拔起了一丝戾气,锐而凌厉。

有人撑着把伞匆匆地跑过池子上的石桥,一路跑进内堂,将收起的伞递给旁人,斯斯文文的一张脸,精光四射的双眼藏在镜片后,陶寒亭甩落一身飞溅的水珠,将手里的子弹递给王遗风。

“从雨少爷身体里取出来的。”

王遗风看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说:“米尼米。”

他恭敬而安静地站着,见王遗风放下手中的笛子,转而拿起一边的茶盏,道:“莫雨情况如何?”

“暂无大碍,一切都要等雨少爷醒过来了再说。”他顿了顿,又说,“主要是眼睛。”

王遗风点了点头,说:“狼永远是狼,不会因为瞎不瞎而影响了野性。”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着,打在窗上,打在夜色里沉郁郁的树冠上,陶寒亭又道:“雨少爷的车已经处理了,老冯的地址很隐蔽,重案组那边已经开始查了,不过线索查到一半就会断,找不到雨少爷的。比较棘手的是,这些受雇的亡命之徒已经有所行动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对手究竟是哪一家。”

王遗风放下手中的茶,拿起那颗子弹端详了片刻,才道:“米尼米,好多年没见过了。上一次我还是在萧沙那一大批的军火生意里见到。”

陶寒亭噤声不语,过了片刻只听王遗风又道:“穆天磊就是死于这种枪械,谢渊知道的时候心里一定很不平静。”

“您的意思是,思及故友,谢渊一定会疯了一样地咬死这件事,而不巧,这种枪械又一次和我们扯上了关系。”

“有意思。”王遗风笑了笑,“谢渊这个人是正直有余,变通不足。相信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只要不是白的,那就一定是黑的,没有所谓的灰色地带。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只怕是信奉跟禁我们这条线就一定能抓到源头,所以从我们这边下手严查的几率,要远远大过于他着手去研究那些人的可能。”

陶寒亭沉吟一下,而后说了三个字。

他说的是:穆玄英。

王遗风面色不变,淡道:“还和莫雨在一起?”

“是的。”陶寒亭点了点头,“两个人都在老冯那里,据老冯说,手术的时候一直陪着雨少爷,雨少爷也不允许他离开,看得很紧。”

王遗风沉吟片刻,笑道:“莫雨恐怕心里也是很清楚,他放心老冯,却不放心一个人。”

陶寒亭闻言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肖老?”

“你们总是不明白,照肖药儿和莫雨过往交集,肖药儿醉心研究各式各样的药物,莫雨着手整顿各种暗里的生意,可以说是全无交恶,为什么只有他们俩,连面子上的和平都不愿意维持。”王遗风端起杯子,摇了摇头道,“起先我也疑惑过,直到莫雨第一次伤重濒死的时候,我把他带到老冯那里,做手术的时候,肖药儿也在。”

“莫雨的左胸口上有个极为浅淡的胎记,看着像是佛教文字,肖药儿见了后脸色大变,当时如果不是我拦着,莫雨可能已经死在发狂的肖药儿手上。后来我找人查了许久,才发现肖家过往确实有段血海深仇,莫雨正是那家人的孩子,肖药儿入洪帮后,曾将莫家灭门,应该是漏了一个莫雨,只听说那孩子胸口有个佛文胎记,找了多年都要放弃了,不曾想被我带在身边养了那么久。”

“肖老心里应该很愤懑,这么多年过去了,要再动雨少爷,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了。”陶寒亭皱了皱眉,又说,“这么说来,动不了雨少爷,倒可以动穆玄英。”

王遗风饮了一口杯中的茶,似叹非叹地说:“凉了。”

陶寒亭琢磨了一下,询问道:“穆玄英的安全……是不是要吩咐老冯一声?”

王遗风并未答话,两人听着屋外绵密的雨声,仿佛声势更浩大了些,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过了良久,才见王遗风抬头。

陶寒亭循他的目光仰头看去,正对着这内堂两条房柱上刻着的对联,可见刀凿般的刚劲有力龙飞凤舞,上书:“一肩扛生死唯独生死不惧,双足踏风雨但令风雨平息。”

而后他便听到王遗风说:“弱肉则必有强食。我洪帮自创始起,从未有救助守护一说,判断一个人是弱者抑或强者,全看其个人能力运气,并不会因为他是谁而有所改变。”

陶寒亭点头称是。

王遗风站起身来,拿着笛子离开了内堂,临出门时淡道:“莫雨到现如今这个身份,如果是个累赘,就更不应该让他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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