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楼诚\荣方】4
先提前回答一下为什么荣石和明楼长得一样却没人觉得奇怪,因为明楼胖啊~~~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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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机室里有点冷清,整片空荡荡的座椅上就寥寥地坐了三两个人,荣石和方孟韦从过道上走进来,经过中间两个戴礼帽的男人时,靠外头那人正好翻动报纸抬起头来,和荣石打了个照面。
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方孟韦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荣石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上的行李箱子径直走到前排的座位,把箱子放在地上,而后坐下。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两个戴礼帽的男人站起身,相继走了出去,两个人都没带行李,那本杂志就随意丢在原先的椅子上。
荣石看着他们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他从西装前兜里摸出一张纸条来打开,一字一句地又默念了遍。
今天一早起来特地将旅途中会对方孟韦说的话都罗列了一遍,想到方孟韦笑起来似乎会发光的双眼,手心就已有些微微的出汗。
他前头这近三十年,参军的时候只知道打仗,从商的时候只知道实业救国,和鲁宜宣虽有婚约但全无恋慕之情,只踏踏实实就喜欢着一个方孟韦。
被这喜欢逼得结结巴巴,一腔热血把自己的心翻来覆去煎得滚烫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收着,其实他不怕方孟韦知道,但怕方孟韦知道后会不知所措。
荣石见不得那样子,方孟韦在他心里,是至纯至善,至美月色,是柔软而悠扬的光。
甘愿就捧在手里,拂照心上。
荣石的手将那张纸捏了又捏,折回四四方方一个角放进口袋里,顺带看了一眼表上的指针,觉得时间已过去了有些久。
其实方孟韦也未必就去了许久,但是荣石心里念着他,一秒钟仿佛被掰成五秒钟过,竟无限漫长起来。
又坐了一会,始终觉得有些不安,便起身去找。
方孟韦站在漱洗台前洗手,冰凉的水从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流过,他有些怔忪地看着水流在下水口打出细小的漩涡,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总是有些烦闷的,仿佛有些什么要呼之欲出,但隐约带着些不好的预感。
对自己揣摩出来的似有似无的各种猜测,觉得有一种接近真相的抗拒感,又有一种即将要破解谜题的渴望。
方孟韦把水龙头关上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干净双手,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男人相继进来。他微侧了侧身,打算等别人走过去后再离开。
但那两个人在他面前停下,方孟韦不得不抬起眼睛正视他们,然后他看到了两把黑洞洞的枪口。
“方孟韦。”其中一个男人移到他身后,用手臂钳制住他的脖颈往后压,枪口顶着他的后心,“我想你今天是去不了重庆了。”
枪口上的准星硌着他的后背让他很不不舒服,方孟韦抿着唇抬了抬眼睛,然后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第三战区,你的身份是中统、军统?还是共产党?你和明长官秘书长阿诚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是什么关系?”前面拿枪的男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审视着他,末了用手指顶了顶礼帽,“你真是个疑点重重的人,走吧。”
后面的男人用枪顶了方孟韦一下,这一下力道十足磕在后心,孟韦低低地嘶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男人竟然被他这一眼看得一滞,青年嘴角带着一抹冷笑,双眼明亮得如同凌厉的刀刃上冷凝的寒光。
“汪伪特工76号?为日本人做起事情来倒是快。”方孟韦冷冷地说,“是条好狗。”
他身后的男人似乎很愤怒,一脚揣在他的膝弯处,男人穿着硬挺的皮靴,这一下仿佛直要踹断他的腿骨般用力,方孟韦腿屈了一膝,却仍是硬生生站住了。
男人从后头箍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些许,恶狠狠地说:“进了76号,哪怕你骨头再硬,也能给你磨成豆腐渣。”
猛地只听“哗啦”一阵巨响,两个人受了惊,齐齐端枪往声音来源处指去。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地,一道黑影从窗外旋风一样扑进来,一脚踢在旁边拿枪的男人手臂上,另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拉过来,手中一件什么已经狠狠地刺进了他的气管了。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方孟韦两手死死卡住脖子上的手,躬身一个过肩摔,背后的男人被他用力摔在地上,枪支也几乎脱手而出,然而他还没能来得及紧紧抓住那把枪,方孟韦两手用力,已经咔一下拧断了他的脖子。
变故发生在短短的十数秒间,方孟韦这才站起身来咳了一声,下一秒就被闯入者紧紧抱在怀里。
男人的手臂格外结实有力,但因为抱得实在太紧,方孟韦几乎能察觉到他的心脏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同样速度飞快地搏动着,一下一下仿佛重击在他心窝上,连带着自己那颗心脏也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渐渐地这两颗心脏的心跳声又仿佛合到了一起,步履一致地携手并进。
这一下一下有力地心跳声,才让方孟韦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他抬起手,紧紧地攀在男人背上,低声说:“荣石。”
他拍了拍荣石的肩,察觉到荣石把他抱得更紧,紧得令他有些难以呼吸。
于是方孟韦便真的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手臂轻轻地盘在他脖子上。
直到荣石终于放下心来,愿意松开他。
方孟韦往地上的尸体看了一眼,才看清插在尸体喉管上的是一支钢笔,因为荣石那一手又快又狠,竟然连一滴多余的血都没有溅出,到如今血才汩汩往外冒,沿着脖子滴在地上。
荣石走到漱洗台前洗手,看了眼手上的腕表。“现在就走,刚好是登机时间,上了飞机再说。”
方孟韦点了点头,两个人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廊上恰好也没有半个人影,走出来的时候荣石看到墙角上放着个清洁的牌子,就拿过来打开竖在洗手间门口。
“等到有人发现尸体,我们可能已经到了重庆。”荣石说着,顺手牵起方孟韦的手往前走。
荣石的手洗钢笔时沾了水,有些冰凉,方孟韦却是九死一生里过来的,手心发热手指轻颤,这一握让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视线随之落在被荣石牵住的手上。
不知怎么地,往日里那几年相处中显得寥寥的时间,还有那些更为寥寥的弥足珍贵的回忆,就一股脑地复苏了。
荣石的手是他记忆里最深刻的存在,方孟韦想倘若他认不出荣石的脸了,但仍会记得他这双温暖有力的手,带着厚薄均匀的茧,手心里仿佛就藏着最温柔的安抚和最大度的包容。
不知怎地,方孟韦突然就想起清代词人顾贞观那句“盼乌头马角终相救”来,默念两遍,觉得心情激荡,热血上涌染红了眼眶似的直想痛哭。
他想这就是荣石,无论有多难无论有多危险,都会为了他独赴生死,孤身来救。
方孟韦不是第一次对着那黑洞洞充满震慑力的枪口,但以前他是大义凛然,现在却另有一种滋味,仔细去想,才知道那叫心有笃定。
一直到坐上飞机,方孟韦还有些轻微的恍惚。
荣石以为他仍在想洗手间里那件事,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要了杯热水给他。
方孟韦接过喝了一口,那口温热便合着跌宕起伏鲜甜酸楚的心情从喉舌坠到心口,再通到四肢百骸。
“什么人要抓你?”
“我猜是76号。”方孟韦振作精神,压低了声音道,“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我应该是猜对了。”
荣石闻言皱紧了眉头,脸色变得很是严峻。
方孟韦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才道:“他们说我这个人疑点重重,其实我倒觉得,不是疑点重重,是迷雾重重。前几天伪政府要员被刺杀那件事,我和特高课的日本人闹得很不愉快,估计被记恨上了,但我想他们最感兴趣的并不是我,而是口中提到的另一个人。”
“正是因为这个人,他们才要抓我。”方孟韦突然握住荣石的手,两人手掌交握,荣石便察觉到他手上极细微的颤动。
“你没有见过他。你不知道,我们真的很像。我是无神论者,可是……”青年有些懊恼,眼神里却又流露出些许无措,“可是我却觉得这次仿佛可以叫冥冥中自有天意一样,仿佛我去到重庆,就会有些什么在等待着我。”
他看着荣石,仿佛在寻求安慰,那双水润黑亮的眼睛看得荣石心跳加速,张口就要结巴起来,但感到方孟韦因为情绪起伏而微微颤抖的手紧贴着他的,又要让这种被他全心依赖的幸福感给击倒,一时竟然反而说不出些什么安慰的话来。
荣石只能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柔化了他那总是带着些杀伐果决的冷俊和傲然,看上去很是温柔。
他将勇气重整旗鼓,道:“去到哪里,有我陪你。”
方家宅子在上清寺的半山上,一幢独门独院的小洋楼,很是气派。两辆黄包车在石板路上一路跑过来,到近处便依稀听见内里传出悠扬的歌声来。
仔细分辨,唱的正是那首“月圆花好”。
那歌声拉得细细的,分外温婉灵秀,在风声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不知怎地在这柔情万千的调子里,竟品出了三分难以言喻的惆怅来。
那黄包车夫跑得飞快,风便从方孟韦耳畔划过,散在耳后,连带着那调子送远了。
他下车的时候不知怎么脚下绊了一下,险些坐倒在地,那黄包车夫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抬头就见荣石脸色不善大步走来,到了跟前却蹲下身来,挽起他的裤脚,手指在他脚踝上按了按,看不出端倪,就又往上卷起,露出腿肚上一大块的青紫来。
荣石的表情沉得吓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腿骨,才道:“骨头没事。”
不知怎的,话尾竟然有点哽咽。
方孟韦才想起来,原先在洗手间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一番变故自己倒先忘了,这一路慢慢发酵,竟然肿了起来。
方孟韦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他蹲着背过身去,拿那宽厚的背对着自己,竟是要背自己了。
“荣石……”方孟韦怔了怔,才道,“不要紧的,我没什么大事。”
荣石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看着他说:“我不放心。”
方孟韦与他对视许久,终于有些无奈地败下阵来,道:“你何止是爱操心,简直是霸道了。”
荣石闻言二话不说站起来,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竟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方孟韦吓了一跳,声音都有些变了,急道:“放我下来。”
“孟韦,你就听我一次吧。”荣石道,“是我没保护好你,望你、望你让我安心。”
他这句话说得既低且沉,尾音里还有些微颤,显是方孟韦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这件事让他大为震动,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了。
方孟韦怔怔地听着,许久才道:“……好,走吧,就在前面。”
不一会就有人来开门,见到荣石先是一愣,再见到荣石怀里的孟韦,顿时一脸喜上眉梢,低头去拿他们脚边的行李,一边道:“孟韦,正盼着你回来呢。”
“张叔,两年不见,你身体还硬朗着。”方孟韦笑了笑,道:“我爹在吗?姑父呢?”
“在,都在。”张叔笑着说,一边带着他们往里走,“您回来得可正赶上时间了,夫人正在里头包饺子呢。”
“嗯。”方孟韦闻言淡淡应了一声,倒不再说些什么了。
荣石抱着他走过那条通往大门的卵石路,听得里头的歌声越发明晰起来了,正唱到那句——“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他便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方孟韦,见他低着头不发一语,长睫毛微微垂下掩住眼神,修长的手指就搭在腰腹之间,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但荣石就是察觉出来了,在那一瞬间方孟韦仿佛就这么静默了下去,在这和煦温暖的阳光里,他却有一种风起无声的忧伤。
张叔走了进去,荣石还站在门外,方孟韦抬起头看着他,许久才说:“我母亲……也喜欢唱。”
他说完,便轻轻地哼了句:“浮云散,明月照人还……”
“说是月圆花好……难,难,难。”荣石只默然点了点头,就见他抬头一笑道,“你辛苦了,放我下来吧。”
方孟韦双脚刚落了地,就听到里屋有人快步跑了出来,人还未到声先到,脆生生地只喊着:“是小哥回来了,小哥。”
谢木兰由屋子里冲出来,两条马尾辫子一跳一跳的,她跑到门口,就地一跃,跳到方孟韦身上,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叫道:“小哥!”
方孟韦虽然知道她每每都是这个欢迎方式,但这时腿肚上隐隐作痛,被她这一抱险些撞到在地,是荣石在身后上前一步,用手托住了他的腰,身上温暖的气息也随之包围过来。
“你是谁呀?”谢木兰从方孟韦身上滑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荣石打量。
荣石这样子的风度翩翩,与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是不同的,不同于学校里先生们的文雅稳重,也不是方孟韦这种清俊磊落,他仿佛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匪气,时而却又很是挺拔英俊。
谢木兰审视着荣石的同时,荣石也在看着她。
凭着军人的敏锐也好,或者是凭着商人的精明也罢,荣石自有他识人认人的能力,即便只是方孟韦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芒,他也知道谢木兰在方孟韦心里是不一样的。
这个娇俏活泼的小女孩子,方孟韦即便假装板着脸,也必定是很喜欢她的。
从里头又走出个中年男子来,看了两人一眼,道:“孟韦回来了,都进来吧,在大门口站着干什么?对了,这位是?”
“在下荣石。”
男人点了点头,就听到方孟韦叫了他一声:“姑父。”
“进来吧,你先去洗把脸,把行李放下,家里还有几间客房空着,收拾了一间让荣先生住,就在你原来的房间隔壁。”
“我想先去看看我爹。”
“不着急。”谢培东道,“行长说你风尘仆仆的一定累了,先休息,再见面,晚上一起吃饭,有的是时间。”
“嗯。”方孟韦闻言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要去提行李,荣石却抢先拿了,方孟韦抬起头,见厨房里走出个程小云来,穿着合身的旗袍,远远地看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方孟韦看了她一眼,转身缓步上楼,几个人几双眼睛看着,荣石便只伸出一只手,环过身体托在他另一侧的腋下,扶着他上去。
“那是我小妈。”方孟韦一只手搭在楼梯把手上,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我大哥不愿意回来,也有她的关系。”
荣石一直将他扶到房里,扶他坐下,这才挽起他的裤管,又将从膝盖到小腿的腿骨上按捏了几下,问道:“有药没有?”
“要问问姑父。”
荣石便站起身来说:“我去问。”
方孟韦叫住他,自见了程小云后便带了些许郁结的眉头这时才舒展开来,有些忍俊不禁道:“你还是休息休息吧,你可是个客人。”
他笑起来就是拨云见月,明亮光华。
荣石看了他一眼,也微微笑道:“你的事,要更重要些。”
说着便出去了,方孟韦怔怔地坐在床上,直到门在惯力缓冲下慢慢合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荣石走出几步,就见到谢培东从某个房间里走出来,便上前几步道:“谢伯父请留步。”
谢培东转头看见他,便说:“荣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孟韦伤了腿,我来问问有没有伤药。”
“我去看看他。”谢培东转身要走,见荣石紧跟着,又道,“荣先生,行长想见见你,你先过去吧。”
荣石闻言停下脚步,道:“方行长要见我?”
“是的。”谢培东指了指自己方才出来的房间,转身就匆匆走了。
荣石站在走廊里,过了片刻才在房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就听到里面传来温厚的一声:“请进。”
他打开门,屋子里因为拉上了一半的窗帘,并不十分明亮,但那照进一半的阳光却又让人很舒服,椅子上坐着一位老人,听到荣石进门的声音,便转过头来看着他。
“方行长。”荣石站在门边,颇为有礼地微躬了躬身。
过了许久,才听到方步亭道:“荣先生,久仰。过来坐罢。”
荣石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方步亭不说话,他就也沉默地坐着,此时听到楼下的程小云又唱起了那首月圆花好,方步亭的手指便在拐杖上轻轻地敲着拍子。
荣石陪着他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一曲小调。
“荣会长经商,在承德乃至在全中国都是很有些名气的,姑爹说孟韦和你一起来的,我还有些不相信,你竟和小儿认识。”方步亭从镜片后看着他,“见到你,才信了。”
方步亭是重庆中国银行的行长,也是国民政府经济部的重要人物,他的审视是很和缓的,没有什么锐利的锋芒毕露,只拿着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慢慢地将人看了一遍,再慢慢地定回脸上。
“听说,承德失陷的时候,你在家里一步都没出来过,再后来,你就和日本人和平联手了。你和日本人的合照,也登上承德报纸的头版头条,散播到大江南北去了。虽然说生命固然可贵,但荣先生这套作为,我也不能苟同。”方步亭叹了口气,道,“孟韦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让我操心过,懂事,听话,即便是做到巡捕房的督察长了,他的人生也依然仿佛是白纸一张。至于他的交友方面,我也是从不过问,但如今却也不得不问一问了,自古天下父母心,荣先生想必也是明白。”
荣石静默地听着,期间不发一语,待到方步亭说完了,他才微微一笑,道:“在下幼年时读书,学过苏轼一篇文章,里面说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虽然是一家之言,但我看来却很有道理。”
见方步亭未说什么,便又道:“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种豪杰风骨,纵使我难望其项背,也想尽可凭己之能,略尽绵薄。”
窗纱被风吹动,缓缓扬起,复又落下,那阳光便尽情地晃动起来,由窗下一直晃到方步亭脚边,仿佛铺出一道灿金色的路来。
良久,方步亭才问:“是为什么略尽绵薄?”
“祖国。”
方步亭深深地看着他,道:“你这番话,很有共产党的味道。”
“恕我直言肺腑,共产党、国民政府,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身份界限,只要是为了救国,在我眼里都是可以一同奋战的手足。”
方步亭闭上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是在沉思,过了一会,他才道:“我这孩子,既然是认定了要和人做朋友的,便总是以诚待人,故望你也能以诚待他。”
荣石点了点头,他想,我是以同等爱国之心爱着方孟韦,也是以同等为国沸腾燃烧之热血,在为孟韦沸腾燃烧着。
有些东西到了极限,就是死生无怨,大爱无言。
方步亭没有睁开眼睛,只缓缓道:“我休息了,你且去吧。”
荣石起身出来,将门缓缓阖上,这才缓缓舒了口气。他内心其实是非常紧张的,这种与面对方孟韦时的紧张又有所不同,他对方步亭,既是尊重又是敬仰,因这老人爱子之心拳拳之意,竟是细到根枝末节,令人感叹。
谢培东推门进来的时候,方孟韦仍坐在原处发呆,见他进来才回过神来,叫了声:“姑父。”
谢培东见他裤管挽到了膝盖上,由膝弯到腿肚上那大片乌青已经发紫,又紫得十分暗淡,沉甸甸地挂在他腿上,看上去便觉得很是痛楚。
“骨头没事?”
“没事。”方孟韦道,“荣石已经检查过了,幸好这一脚踹在膝弯上,我屈了膝躲开,其实卸去了大半力道。”
“也太不小心。”谢培东找了块椅子坐下,将药拿起来,在他腿肚子上搽开。
方孟韦先是静静看着,过了一会突然问:“姑父,我有些事问你。”
“问吧。”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方孟韦反而沉默了下去,一双眼睛落到地上怔怔地出神,反而是谢培东见他许久不说话,又问了句:“怎么又不问了?”
“我们方家有什么流落在外的亲戚吗?”
谢培东头也不抬,只道:“哪有什么亲戚,除了孟敖,没有流落在外的,就是你往上追溯几代,也没有这样的子孙旁支。”
方孟韦闻言低低地应了声,过了会儿又道:“这世上会否有十分相像之人?”
“中国人有这许多人口,真有也未必不可能。”谢培东将药盖好,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一边说,“你可是打算开始研究生物学或是遗传学?”
“不,我是说,一模一样。”方孟韦抬起头,“这张脸,除了眼神气质,五官并没有任何出入。”
谢培东的手慢慢地合到身前交握着,道:“为何突然这么问?”
方孟韦抿着唇不发一语,过了许久才说:“你先回答我。”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姑父。”方孟韦抬起头,似乎有些不快,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谢培东,“不要敷衍我。”
“怎么是敷衍,你现在说话,倒是和孟敖有点像了。你问我可能性,我便答有,然而你又不满意,可见你心里早已认定了一个答案,那么又如何需要来问?”
方孟韦低下头,片刻后才道:“但那不是我要的答案。”
“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想要……”他猛地抬起头来,看见谢培东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但是那双眼睛里只有询问,似乎是对他的问题很不解一样。方孟韦不由得愣了一下,接下去说的话却又成了喃喃自语似的重复,“我想要什么答案。”
谢培东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姑父在你小时候教过你,不信则已,信则不疑。选定的路,就好好走下去,认定的事情,就不妨相信它,人生若总是摇摆不定,平添许多烦恼,也不是你们方家人处事的办法。”
他这番话说完,过了许久,才听到方孟韦低声说:“我明白。”
谢培东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打开门的时候听到方孟韦在背后道:“姑父,我是方家子孙?”
“当然,你永远都是。”谢培东要走,却又回头来说,“这话别让你爹听见,恐怕惹得他大发雷霆,走了一个孟敖,难道还要因着这莫名其妙的理由再走了一个你吗?”
他这样一说,方孟韦实在是愧疚得有些无地自容,偏过头见桌上摆着的一张照片,里面有一个女人正含笑望着他,那女人身边坐着方步亭,身前搂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女孩,身边站着方孟敖,至于他自己,就站在方步亭身边。
这是最后一张全家福,那之后,便没有了。
这个家是离散的,所有人都天各一方。
他这怀疑,若是跟方步亭直说了,就像在方步亭心口狠狠地插上一刀,方孟韦抗拒着程小云在这个家里立足,但从未敢说过自己不是方家子孙。
谢培东走出房间,才迈出房门口,就看到荣石站在前方,似乎为着他们的谈话,只远远地站着,并不过来。
谢培东便远远地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从另一条走廊过去下了楼。
荣石走到门前,搭着门把手推开,进了房间,方孟韦坐在床上抬起头看他,眼眶红红的,他睫毛只眨了一下,便有滴晶莹沾了上去。
方孟韦立刻把头别开抬高了,免得那些眼泪真的掉下来。
荣石看着他的背影,方孟韦那习惯挺得笔直的背,此时却流露出几分孤单和软弱来,那些愧疚恐怕已经把他的怀疑冲击得一干二净,这件事便被他当成一个最大的巧合迅速地抛诸脑后。
至于方孟韦那单薄的肩膀,荣石几乎克制不住便要上前从身后抱住他了,更希望这一抱就可以抱成最永恒的姿势,以后是疾风骤雨也好,枪林弹雨也好,便尽数都打在他身上,怀里的这个人则是一丁点都不能伤到。
但荣石终究还是没有,他只是在床边轻轻坐下,抬起手按在方孟韦肩上,给他以他所能给予的、也是方孟韦所能接受的安慰。
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自己,不是因为太君子,而是因为太珍惜。
过了许久,方孟韦突然道:“你听。”
他屋子里的窗子虽然关着,但荣石仍是听到了那悠然美满的曲子,先是程小云温婉的声音,再后来竟加入了谢木兰的,小女孩子唱得欢欢喜喜,仿佛合了这圆满的意思,却少了柔肠百转的悠扬。
“荣石。”方孟韦回过头来,眼睛虽仍红着,但泪已不见了,可见一双眼睛越发明亮,他道,“若是我大哥在这里,我们这个家,就多少有半点月圆花好的样子了。”
“那么我们再去一趟昆明,找找孟敖。”
“好。”他笑起来,看着桌上的照片轻轻地哼起来。
荣石想起自己那叽叽喳喳的妹妹,每次打电话回去都要百般追问,末了还要说一句:“你就给我那小嫂子说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看破不说破,荣石想,方孟韦喜欢的谢木兰,他也终于见上了一面了。
这一腔辗转柔情,终究只得了个求而不得、寤寐思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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