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沈谢】23

沈夜的脚步因此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着他,就见青年一动不动地半低着头,柔软的发丝在风声中微微地扬动着。片刻后沈夜才伸出手搭在他手臂下,稍稍用力初七便不得不顺势站了起来。

两人几乎平视,沈夜的瞳仁里映出青年沉默寡淡的样子,仿佛这世间仅有此一人被允诺与他比肩。

过了片刻,沈夜的手在空气中微微摊开,法力倾泻流转于手掌之上,在两个人面前渐渐出现一副图来,开始淡得近乎虚幻透明,到后来色彩越发浓郁,依稀可见高山流水绿草青葱。画面时有变化,每每置换景色,不尽相同。

那些景色都是沈夜为另择流月城民安居之地时所探知,这时以法力幻化出来,初七不知他有何意,只是沉默地看着。过了半晌,才听到沈夜淡道:“可有你想去看看的地方?”

青年戴着巨大的面具,看不到那双湛然的眼睛里任何情绪,但沈夜却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随之抬起头来望向自己。

沈夜一振衣袖,一张巨大而又虚幻的地图便浮现在半空中,他背着手仰头看了一会,才道:“初七,告诉本座,有、还是没有?”

初七却有了些实实在在的迷惘,他随着沈夜的目光看去,可见每一处景色变化之处,都隐隐浮现其方位地名。这百余年来几乎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沈夜用一种极为平和的语气在询问他的意思,而非命令或者试探。

风呼呼地吹着,扬起他额前的头发,额头上光凉凉的一片。过了许久,初七才抬起手指着一处,在他手指指定之时,幻象一般的地图才轰然碎成点点星芒。

沈夜身上灵力四溢,传送法阵的金光骤然而起,将两人身形缓缓裹住。不过须臾之间,大漠风沙之中已再无两人身影,只剩下狂风永不停歇地吹卷着黄沙,滚滚如同浪潮尽数倾覆过往曾有的惨烈厮杀,连半点踪迹都不再留下。

华月始终站得太远,看不清初七面容,但却目睹沈夜以巨大法力消耗召出幻象,及至消失。她心中疑虑骤起,忍不住往前迈了数步,脚旁陡地有只沙蝎从黄沙中钻出,越过她脚背再没入另一个沙坑中,她的脚步便因此顿了一下。

“廉贞祭司。”

她猛地回过头来,就见身旁有簇蓝色磷火悠悠起伏飘荡,月色下映得四处沙砾闪闪发光。随之响起的是他木然而淡漠的声音,永远都欠缺一点人气。

“他想去哪里,你又如何能追赶得上。”

华月怔了怔,仰首往沈夜方才站立的高丘上望去,半晌才缓缓说道:“凡间浊气鼎盛猖獗,尊上不宜久留。”

盘旋的风声如同凄迷的喘息时强时弱,而在这样长久又单一的声响里过了许久,她才听到瞳说:“寒夜……终究是太过于漫长了,能指引族人前往光明的一线希望,萦系于阿夜身上的这一线希望,如果可以放下半刻,就让他放下半刻吧。”

但他们二人却也明白,所谓放下对沈夜而言何其艰难,远胜于他担起的那一刻。也正因如此,才知道即使浊气有损己身,即使灵力耗费极剧,他的决定却依然无可转圜。

华月默然地看着那簇悬于空中不再浮动的磷火,忽明忽灭的光芒似乎在昭示着浊气对于身体的影响。无论是沉重的或是轻微的,都是他们所不可避免承受着的痛苦。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手将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掖在耳后,轻声道:“谢衣已经死了。这世界上最明白了解阿夜的一个人也已不复存在了,而挽救整个烈山部的计划,也只会按照阿夜既定的轨迹一步步地走下去。”

瞳因此想到了初七。

如果说沈夜是烈山部人的一线生机,那谢衣……就如同沈夜的一线生机一样。而在漫长的时间里曾经在沈夜乃至流月城所有人的生命里猛烈燃烧绽放过的青年,连带着继承了他一切的一切的偃甲,也终于如同所有燃烧殆尽的烛芯一般,在爆出最后一点火花之后便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只留下了初七……这个已然和昔日的自己背道而驰判若两人的谢衣,对沈夜而言的意义,只怕和过去也依然没有什么不同。

 

纪山。

风掠过竹枝梢头,竹叶便如同蚕食一样发出沙沙的声响。放眼看去,即便是夜色中朦胧巍峨的高山,也隐隐约约可见烟雾蒸腾的景象,仿佛带上点仙气。

初七抬起头,月光透过竹叶的间隙透露下来,点点碎碎的银色光斑落在他的面具上嘴唇上。他定了定神,望着沈夜走在前方不远的背影,那袭宽大的祭司袍在月色下镀着浅淡一层白光,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肃穆,倒是多了些许柔和委婉。

沈夜走得很慢,每一步抬起和落下都仿佛别有深意,初七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却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比起他每日所能感受到的凛冽刺骨的寒冷,只是衣角渐渐沾湿了草木上的夜露都让人觉得生机勃勃,两人之间几乎能听到细小的虫子在飞舞时发出的振翅声响。

这种沉静过分平和,迟缓人心,却让他生出了微小的幸福感。

初七下意识地抬起手覆在心口处,月光落在他指尖上温柔的摩挲。两人穿过竹林,慢慢地看到广阔的稻田和林立的农舍,那里运转着巨大的偃甲水车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农具,沈夜这才停下脚步。

村里的百姓们并未在意外人的到来,他们点起了最亮的篝火,喝起酿了整年的美酒,围绕着偃甲器具们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百年前曾在此居住过的那个男人,改变了村民们生活的大偃师谢衣。

 沈夜沉默地站着,身后陪着同样沉默的初七。有好客的村民踏着拍子跳过来,一边笑闹一边邀请他们加入,到后来却终究是觉得外来的客人太过严肃,便自顾自成群地往河边去了。

顺着河流漂下的,是一盏盏小小的莲灯,做得并不十分精致,但内里加了烛火,照亮了花瓣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竟也分外好看。

流月城中曾几何时有过这样鲜明热闹的景象,人声嘈杂鼎沸火光摇曳纷呈,渲染出一派热烈喜庆的样子。到头来似乎被气氛感染,沈夜的眉头竟也稍稍松开了些许。

不知站了多久,沈夜突然猛烈地咳嗽了一声,抬起的手捂住心口处,从旁边伸出一双手臂紧紧地扶住他,沈夜侧过脸看了青年一眼,抬起的手缓慢地搁在他面具上,将他脸上沉厚的面具摘了下来。

火光映亮了初七的眉眼,他的瞳仁就如同最美丽的黑曜石一样沉静清湛。这个已经冷淡木然了近百年的人,沈夜也曾一次次在逼迫和试探中试图挑起他的情绪,却通通不如这一次看到的来得清晰和震撼。

那里面饱含的敬慕、依赖和忧虑,即便不如过往的谢衣一样形露于外的活泼和浓厚,但依照初七一贯寡淡的性格来说却已经是一种极致。

浊气果然侵蚀加剧,压制已久的病症比起在流月城中时似乎来势汹汹得多,但在剜骨一样的痛楚之下,沈夜突然就无声地笑了,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眼睛,而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看到了么?这就是人间界的许愿仪式……”沈夜缓慢地说着,将痛楚渐渐压了下去,才道,“你若有什么心愿,也可……学他们一样。”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初七的声音。

“属下并无什么愿望。”

那一双眼眸让沈夜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谢衣总是眉眼弯弯地看过来,不厌其烦无数次地说起——“徒儿心愿太多,敢问师尊如何是好?”

沈夜微微摇了摇头,故作责备意味地看着他,眼底里却也有了些许笑意:“心愿太多?今日是为了他人幸福,明朝又是为了别家安稳……所谓心愿,必是心之所系,最想成就之事,正如心只有一处,又如何能装得下太多?”

从小便如此教导他,直至谢衣终于长大成人,师徒间于有何心愿的话题,自生出分歧之后,沈夜便再也不曾提及。是不愿意也是不敢,怕谢衣心中这心愿终将取他而代之,也怕自己会愤然掐灭青年那半点心愿。

他通天彻地几近无所不能,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当日确实是在怕。由爱而生怖,由怖而生怒。

沈夜手微微一扬,便从村民置于岸边未入水的莲灯中取了一盏来,连同毛笔一并放入初七手中。只见灯芯中除了一根小蜡烛,还放着一块小木牌。

“你想到什么,便写什么。”

初七抬起眼睛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些许茫然来,过了一会又低下头,执着毛笔许久才缓缓地写了几笔。沈夜等了片刻,见他手掌中捧着那块小木牌,低头扫了一眼,就见上面赫然写着二字。

沈夜。

“属下并无什么愿望。”他的声音循规蹈矩,听到耳里却仍是令人觉得动听,“主人的心愿,便是属下的心愿。”

沈夜看着他的眼睛,无论经历多少事无论经过多少年,即便他从一个不喜握剑的人变成一把冷血的利剑,他的眼睛却依然不减当年的清澈,星光烛影都落在里面,熠熠生辉地燃成了暖热人心的花火。

沈夜终于还是伸手将那块木牌和笔接了过来,在自己的名字旁边,写下了初七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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