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策藏】62-63

62、

在山间也分不清准确时辰,日头由烈转温再到渐次西沉,冬青又检查了一下秦白朔身上裹着伤处的布条,见上面初时渗透出的血早已经干涸了,想来伤药应该起了作用。

秦白朔那件上衣后背形同破布,但前襟和袖子却还是好的,他便将两条手臂又塞进去,勉强合拢了衣襟挂在身上,徒做遮掩。

换做以往,破了烂了他便裸着,并不计较太多,但如今想到小少爷或许会因此感到不自在,举止便变得越发郑重周到起来。

他背后有伤,长枪便只能拿在手中,低头问叶冬青:“走?”

冬青点了点头,将那瓶打算用来破阵的铁水拿在手中,道:“我先上去。”

秦白朔清楚他师从商陆,知道机甲破解方法,便也未做更多推辞,只是说:“万事小心。”

叶冬青重又攀上山梯,这次机甲雷阵没能再爆出更大的尘浪来,在铁水泼洒之下纷纷哑火,他身姿轻巧,白衣在山道上疾驰穿梭,形如白练,又仿若轻绸,带出林间微风,生出一种浮光掠影般的秀美。

秦白朔跟在他身后,直到山道隐见尽头,最后一颗机甲地雷只发出了轻轻“咔”地一声,便悄无声息地停住了,叶冬青将未用完的瓶子塞上放入怀里,转头望去,秦白朔恰好离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

他在山阶下方仰着头看向叶冬青,夕阳穿透树枝洒在脸上,他微微笑着说:“小少爷好身法。”

叶冬青一路奔来呼吸有些急促,又缓缓吐纳了几回,渐渐静下来,回头往山道尽头蜿蜒的小路望去,轻声道:“弈剑峰。”

秦白朔也随他看去,蜿蜒小道两侧种有几株翠竹,此时在风声中轻轻摇曳,寂静中透出一点肃杀的气氛,他的眼睛微眯,想起曾经的江湖传闻,便也说:“剑魔……谢云流?”

叶冬青抬脚往前走去,秦白朔只听到极细微的一声“咔嚓”,还未想个明白,曾在无数对战中养出来的危机感令他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迈了两步抓住叶冬青的手腕将人拉到怀里扣住,另一手长枪送出,直直扎入岩壁,硬是激起一串暴烈的火星。

枪柄因巨力而震颤不已,他背上伤口似乎又裂开了,秦白朔咬牙将枪尖一挑,小块山石四处飞射,里头挑出个极小的机甲雷,被他反手挑到空中,电光石火间炸裂,火花噼啪落在翠竹之上,“咻”地陡然燃了起来。

叶冬青被他抵在山壁上护在怀里,那些飞溅的山石有些弹到秦白朔身上,却一块都未曾触及他。但很快地,那人带有温度的怀抱又稍稍让开了些,给了他得以呼吸的空间,哑声自头顶传来:“应该没事了。”

叶冬青这刹那的失神也像那最后炸开的机甲雷一样,轰然一声又无迹可寻,只留下噼啪未灭的火光,烧了一会,将那翠竹顶烧出了小片焦黑痕迹,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下去。

他几近无声地“嗯”了一声,正想从秦白朔怀中避开,就听得远处传来一声:“何人?!”

随之聚来六、七个人影,俱是手提长剑怒目而视,如出一辙的蓝白相间衣裳,道冠束发,男女都有。

叶冬青微微一怔,站直了身体拱手道:“见过诸位纯阳道兄。”

当先一人皱眉将他与秦白朔来回看了几遍,朝叶冬青冷声道:“若无要事速速离开,勿要在此流连。”

“这话说的。”秦白朔笑了一声道,“天子峰如今还划地为界,这是你家?”

他放荡散漫性情桀骜,恶人谷中又肆意妄为惯了,便是有人以礼相待,也要看他当下的心情好坏。这些纯阳弟子若是姿态低些,秦白朔也不至于要与他们为难,偏生一个两个语气生硬眉目凶狠,平白少了一些出家弟子的淡然。

后头还缀着两个女子,看着叶冬青仅着内衫的样子眉头一皱似乎有些嫌弃,秦白朔心里冷笑一声,想说小少爷也是你们配看的,一个两个都该把眼珠子挖出来才是。

他话音一落,对面果然勃然大怒,为首那人长剑铮然出鞘,也不问缘由,直接刺来,口中喊道:“师父在此静修,岂容你们擅闯。”

其余几人也当即分开,将他俩团团围住,神色愤然。

秦白朔眉宇一扬,正准备再逞两句口头威风,突然察觉到垂在身后的袖摆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人碰了,又像是没有,轻的无甚痕迹,但习武之人哪怕对一丝风的变化都极为敏感,他懒散的神色一收,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叶冬青向前走了一步,正在他身侧,与他近乎抵肩,礼数周全地说:“这位……我这位朋友一向心直口快,言语间若有冲撞,还请各位稍作体谅。我二人只想上天子峰巅一行,需要借道弈剑峰,无意打扰尊师,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呵。”那人却冷笑道,“狼子野心,休想。”

话音未落,剑已破风刺来。

叶冬青有些无奈,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一来就训斥旁人,也不太理解为何纯阳弟子反而脾气如此火爆,实在有违道门清静无为的训诫。

但他也只是个少年人罢了,虽然性情渐趋沉稳,但少年的意气却仍未磨灭,他原先顾及楚雩风同样出自纯阳道门,因此对纯阳弟子也不自觉会礼让三分,对方不听解释刀兵相向,他只能一个后跃跳开。

金属相击,火星迸射。秦白朔长枪一动将剑势挑开,已经拦在他身前,笑道:“照你们这么说,谢云流当真在此。”

四下闻言果然大怒,纷纷道:“还说不是为了师父来的!”

“一看就不是好人,也不过是想趁乱捞好处罢了!”

“我等一定要护卫师父,就让他们毙命于此!”

叶冬青闻言眉头微蹙,一瞬间种种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江湖传言莫非是真,谢云流果然重返中原?

江湖中人、纯阳弟子中确也有以谢云流为耻,四处追杀围捕甚多,而纵然谢云流天下无敌,也不应如此兴师动众,反倒像是故意将人都聚集此地一样。

再者,谢云流令纯阳弟子如此做派,不说门派内忧,再引来江湖外患,于纯阳宫声誉更是大有损伤,当真是为了……两败俱伤?

但如今刀兵相向,也俨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打个清楚,是说不明白的了。

叶冬青反手从背上抽出轻剑,于空中一抖,剑锋争鸣,轻啸入云。

他道:“得罪了。”

 

63、

纯阳素以御剑成气之法见诸江湖,叶冬青话音未落,面前七名纯阳弟子已经四散站开,手中七把长剑一递,剑光粼粼下似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般,一时铺天盖地全是凛冽慑人的剑光,结成一张恢恢的剑网罩落下来。

剑气之外,四周的竹枝被冲撞得瑟瑟抖动,纷飞的竹叶自枝头跌落,还未落到半空便已经被恢弘的剑气绞成了碎末,秦白朔和叶冬青站在剑阵之中,本就有些破损的衣裳被剑气鼓起,很快在下摆和袖管处先出现了割裂的痕迹。

叶冬青衣裳单薄,腰侧被剑气划了一道,露出小半片莹白的肌肤来,秦白朔眉头微微一皱,脚步一错,挡住外人视线。

他冷笑了一声,嘲讽道:“纯阳弟子素来自诩清贵,现如今做的却是什么登徒浪子的行为,毁人衣裳,很好玩么?”

众人一怔,原先都道并无此意,谁知道被他一说,倒好像是上赶着专门找这些地方下手似的,一时脸上忽红忽白,剑气不由得有些凝滞。

纯阳弟子中有一人喊道:“他一个男人,看看又怎么……”

话音未落,一柄长枪快如疾电,挟风声直冲面门,那人只觉得脸上一凉,随之便是火辣辣的疼痛,抬手一摸,满手都是濡湿的鲜血,顿时大惊失色。

这一下所有人都出乎意料,连叶冬青都没想到秦白朔会在此时突然出手,那几个纯阳弟子更是又惊又怒,长剑一动抢上前来,已然全是冲着秦白朔去的。

叶冬青从斜剌里杀出,架开袭向秦白朔后背的三柄剑,对面再次抢攻逼来,他微微后退一步,正靠上秦白朔的背。

青年的背颇为宽阔,因内力流转而至沸腾的血液让他浑身都带着一种炙人的热度,从那破烂得勉强遮体的后背冲撞出来,几乎能穿透叶冬青身上单薄的衣衫,熨热他的皮肤。

叶冬青听到他说:“小少爷自然是比你们金贵的,你们也配?”

他那把长枪摧风掠火,一旦舞开,隐有雷霆之威,这是叶冬青第一次与他携手迎敌,才知他作为恶人谷阵营统帅,并不止传言中兵法如神,武学进境更是翘楚,傲血战意迅猛刚烈,配合藏剑身法天下一绝,众人数次抢攻,却又被纷纷逼退。

不知怎么地,叶冬青在进退间却又想起昆仑山上差点将秦白朔置之死地的一剑,只想凭此等内力武艺,若当日姓秦的对他哪怕只是稍加防备,再如何也不至于……险些丧命。

叶冬青心思有些混乱,忽然又察觉到秦白朔的手落在他肩上。

青年五指着力,轻轻一揽,道:“先破天枢。”

叶冬青下意识地听了进去,几乎与秦白朔同时出手,直取天枢位。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天道剑阵按北斗方位行阵,天枢乃是阵眼,取阵眼即取剑阵,守住天枢位的纯阳弟子只觉虎口剧痛,一股巨力从长剑上传来,剑身陡然被重剑压制,发出示弱般嗡嗡的鸣声,剑身骤折似要崩裂,他再握不住,痛叫出声,那把剑便仿佛被巨大的吸力卷走了,在空中划出亮眼的白光,又铿地一声落在地上。

秦白朔长枪的枪尖抵在那人喉下,天枢位被擒,剑阵瞬时七零八落,其他人似乎仍想做最后一搏,弃阵法直冲上前,抬头只见叶冬青重剑一横一扫,浩瀚霸道的剑气如风卷残云一般袭来,一时间尘土飞扬翠竹爆裂,无人再有招架之力,纷纷长剑脱手,倒飞出去跌落在地。

被秦白朔制住那人啐了一口,怒道:“恶贼!”

秦白朔被人骂惯了,并不觉得如何,倒是叶冬青第一次受此辱骂,微微一怔,持剑的手垂落下来,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却听秦白朔朗朗地笑了一声,道:“先出言相侮的是你们,先动手的也是你们,到头来打不过了便斥别人为恶,真是好大的脸面,好惊人的正气凛然。你既然看不出小少爷是个好人,我便索性将你眼睛戳瞎,舌头割下,叫你不配带眼识人。”

那纯阳弟子一噎,愤愤地别开头,正在此时,从不远处的茅屋中突地杀出一道蓬勃的剑气,直指冬青后背,秦白朔于危险的敏锐远高于常人,剑气甫起,他已经一脚将那名纯阳弟子踹开,枪缨一动,穿云出世。

天地间气息仿佛都被他枪尖引动,枪鸣如龙吟震天慑地,叶冬青猛地回头,恍惚之间如见黑龙嘶吼穿云裂空,龙头迎上剑气,硬生生将那道剑气撕扯开来,置于爪下,扶摇踏空。

茅屋中有一人狂啸一声跃出,声音嘶哑喝道:“竖子敢尔!”

竟是谢云流!

只听得周围的纯阳弟子纷纷喊道:“师父小心!”

“师父我来助您!”

秦白朔枪尖一抖,与谢云流缠斗到一起,叶冬青未来得及上前帮忙,只分始轻重双剑,将几名蠢蠢欲动的纯阳弟子压制下来,心里却又不免有些不安起来。

只是想,秦白朔纵然算得上武学精湛,又如何能及得上剑魔谢云流。

他心里越发焦急,一心二用,又要分神拦住纯阳弟子,又要回头去看秦白朔的处境,重剑大开大阖,竟然硬是打出了一种平日所没有的狂猛。

秦白朔与谢云流过到三十招上,突然“咦”了一声,下一秒笑意盈盈道:“你不是谢云流。”

他气息未乱,声音清亮,所有人都听在耳里,几名纯阳弟子手上一滞,就听那谢云流沉声道:“无知鼠辈!”

话语中尽现杀机。

秦白朔也不多言,枪挑长剑,五指猛地一伸一抓,竟然硬生生从那人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露出来的脸颇为年轻,却绝不是谢云流的样子。

纯阳弟子大惊失色,齐声道:“是何人?!”

秦白朔向后一跃,叶冬青轻剑一转,与那人的长剑撞到一起,只听铮然巨响,火花四溅。

叶冬青双臂同样被震得有些发麻,咬牙往上一格,那人后退几步撤开长剑,他才不露痕迹地将有些发抖的双手掩在衣袖之下,却仍是戒备地盯着那人。

“你们这些眼瞎……”秦白朔把玩着手中的人皮面具,他素来狂放,伤人之言眼看要脱口而出,却察觉到叶冬青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当时精神一振,面上轻佻的神色也正了两分,只道,“他假扮谢云流,将静虚一脉引到天子峰上,你们对他深信不疑,为此与同门、与江湖中人拔刀相向,此人是何居心,怕是不需要我再多言了吧?”

那几名纯阳弟子脸上青红交加,又愤然地持剑逼向那个假谢云流,喝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冷一哼,只说:“纯阳一门,俱是废物。”

他疾退几步,反身掠起,那几名纯阳弟子尚不如秦白朔与叶冬青,又如何拦得住他,只得看着那人轻功纵错,很快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回身又见叶冬青与秦白朔站着望过来,他二人衣衫褴褛却风姿俊朗,更显得几名纯阳弟子灰头土脸。那几人技不如人,又拉不下脸赔礼道歉,匆匆拱手,鱼贯着从他二人身侧经过,眼看是要下山。

秦白朔将手中面具丢了,看着叶冬青默然地将武器入鞘,过了一会才说:“手。”

小少爷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却下意识地抬眼望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懵懵懂懂的光,眼底几乎能映出他的样子。

秦白朔向前走了两步,在他身前站定,又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只觉叶冬青似乎微微僵了一下,却到底没有将他的手挣开。

他把叶冬青的手翻上来,只见手背上筋络浮起,泛着一层薄红,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似乎再次出现了龟裂,显得那双白玉一样的手看着十分凄惨可怜。

“血气翻涌而已。”小少爷低着头,纤细洁白的脖子屈着,颈后的脊骨凛凛地凸起小小的一块,似乎想把手收回去,下一刻却又被拉住了。

秦白朔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的药膏是浓稠透明的胶状,他取了一点,帮叶冬青抹在手背上,略有些粗糙的指腹擦过凸起的指骨和筋络,叶冬青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却还是安静地等他抹完了药才收了回来。

做完这一切后,叶冬青转身走在前面未再回头,却又轻轻地说了声:“多谢。”

秦白朔在身后跟着他,望着他纤瘦的背影,一手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自己胸腹间的绷带,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他背上疼得有些厉害,但舔了舔唇,却似乎又从那痛苦里品出了绵延不断的甜。

能叫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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