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22

吹拂到面上的风中夹杂着砂石粗糙的磨砺感,华月与风琊站在一起,仰起头看着站在高处的沈夜。那一身肃穆的祭祀袍在烈风中张狂地鼓动着,他的身影在炎炎烈日之下,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显得越发卓然高大,仿佛苍茫天地之间,也只得他一人。 

风琊嗤了一声,正要上前,却被华月伸手拦下。他偏过头看了面无表情的女子一眼,冷哼了一声:“拦我做什么?” 

“紫微尊上未曾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不过是杀了区区一个谢衣,他心中难道还顾念着旧情?早些年不收谢衣这个徒弟不就是了,白眼狼就是白眼狼。临死自爆偃兽,若非大祭司亲手斩下他头颅来再召出瞬华之胄,只怕我们都要吃点苦头。”风琊咧嘴一笑,不无嘲讽之意,“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大祭司若有命令,再另召我吧。” 

他念动咒法,须臾便消失在这大地之上,华月默然不语,只抬头望向沈夜。沈夜仍是背对着她站在高处,衣袍偶尔被风吹得狠了猎猎张开,便遮蔽了她眼睛里那轮日头发出的灿然白光。 

沈夜居高临下俯瞰着这几乎漫无边际的枯竭黄沙之地,竟然也有些轻微的失神。百余年前与现今究竟有何区别,他想起了见到偃甲谢衣的那一刻,竟然也有了些细微的心软。 

沈夜自觉占据了谢衣这一生中最长的时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但惟独对于谢衣在人间生活的那些时日全然空白,他不知道在下界谢衣过得是欢喜还是忧伤,是寝食难安抑或如释重负,这些沈夜通通不知道。 

当日只知道一件事,叛师弟子格杀勿论。 

他专注地看着青年,就见到青年脸上那个目镜后面的眸光透出沉稳和温和,而在那样淡然的迎视之下,这个文雅从容的偃甲微微低头喊了他一声大祭司的时候,沈夜却从他的尾音里听出了轻微的叹息。 

那轻淡得几乎不可闻的叹息就如同弹在他心上一样,沈夜在那一瞬间只觉得留下他也并无不可,毕竟这是谢衣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巧夺天工的一个偃甲,复制了他绝无仅有的当年。 

有何分辨,是否后悔,曾否顾虑为师…… 

沈夜反手背在身后,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要去问它那空无一物的躯壳里住着的谢衣,百年前在捐毒所未曾一一问到答案的问题,他都想再问一次。 

你究竟有没有真真切切地……爱过为师。 

但沈夜终究还是停了下来,身为偃甲却倾尽全力地在维护那几个少年人,沈夜冷然地看着他,纵然心腔处有些什么呼之欲出,到了唇边却只是化为淡漠嘲讽的笑意。 

即便只是个保存了你部分记忆的偃甲,也依然延循了你的意志,在众生与流月城之间,你选择了众生,而在你的道与本座之间,百年如同一日,你终究是选择了自己的道。 

谢衣啊谢衣,你这些怜悯苍生的举动和维护生命的小小心思,到头来也终归不会是为了本座。 

沈夜翻开手掌看了一眼,而后缓缓握住,便如同再一次扼住了别人的生命一样。 

“永别了,破军。” 

从今往后,这世上是真真正正地再没有了谢衣这个人,没有那个总在犯错之后对着他笑的青年,笑容里带着些撒娇和讨好的样子,只让人看一眼心都会软下来。也没有人会再在阳光跳出薄曦的时候,一举手一弯腰,恭恭敬敬地行礼,带着浅笑叫他一句:“师尊。” 

但他会有一个比之过去更为完整的初七。 

沈夜将偃甲的头颅纳入手中,偃甲早已身首异处,但沈夜却并未破坏它身体内里最为核心的地方,那是谢衣这一生的心血,保存了他记忆和法力的冥思之盒。 

谢衣的偃术自他所传,沈夜赶回无厌伽蓝的第一刻,便已探知了偃甲里所藏有的秘密。神剑昭明能切断灵力流动,或是斩杀心魔砺罂的最后一法,所以谢衣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下所可能埋藏的昭明碎片。 

翻来覆去便只有这许多,还有些更深的东西似乎被封印在冥思盒深处,沈夜不能强行获取,但只看到这些也已足够。 

随后他便将这副偃甲转交到瞳的手上。 

“本座要你取出它的核心,将之改造成一件武器。” 

“封印上灵力松动,已有溢出之相。”瞳细细端详片刻,而后郑重地置于案上。 

“本座知道你有办法,封印他原有的记忆那一部分,释放他一并封存的偃术和法术,引导于武器身上为他所用。瞳,不要辜负了本座的期望。” 

“阿夜,你要不要再看一看他封存的那些记忆……?” 

沈夜沉默了半刻,才道:“不必。” 

瞳同样沉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不会好奇?不会后悔?” 

“本座对往日虽有追索,但要再审视一遍他心中如何看待本座,却也没有必要。”沈夜顿了顿,并未说下去,只在心里想起谢衣这个名字时微微一疼,只想——他对本座只怕是要……恨得多些…… 

沈夜阖上眼睛,在高处风声掠过耳边时更猛更狠,呼啸渐有隐雷之势。他已经忘记自己站了多久,似乎是从天光乍破站到暮色沉沉,但最终他也只是微微伸出了手,感觉到风迅捷地从指间的缝隙穿过。 

一如沈夜所想象的灵动跳脱,一如他看着那个人从少年长成青年后一贯的样子。 

而后他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谢衣。” 

“师尊。”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夹在呼呼的风声中并不真切,沈夜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能看到那袭湖水一样的衣衫荡开了,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样子的谢衣一头就撞进了他怀里。 

沈夜被他撞了个趔趄,后退了一步稍稍稳住身体,一手拎住谢衣的后衣领微微一提,将他扯离自己怀中。三分严肃中带着三分隐怒,沉下声音问他:“大殿之上行走岂能如此莽撞?” 

“师尊。”少年苦着一张脸摸摸鼻子,一边小心地偷眼看他,“徒儿这是为了去找小曦,怕走得慢了,小曦又跑远了。” 

沈夜见他手中拿着一沓纸卷,看上去极为寻常,他却偏偏像捧了什么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护着,便问:“这是什么?” 

“师尊命弟子看管生灭厅,弟子在其中发现历代祭司手札,第一代祭司大人提及下界种种美景,弟子便将其略为摘录绘出,只是缺漏之处和不明之处甚多,有些只能凭空想象,想来还是有诸多偏差的,但以此来哄哄小曦,却也足够。” 

沈夜见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极是温柔,一边兴高采烈地打开其中一张画道:“当年的祭司大人在手札中提起,南方有乐土,流觞曲水,茂林修竹,子诵明月,女歌窈窕……师尊,若有一日我们真的得至下界,也去看看好不好?虽然也有漠北风沙之地,提及壮阔雄浑之景,但弟子思来想去,小曦大概会更喜欢风景秀丽之所。” 

谢衣说起得意事来神采飞扬,显得那张脸更为明朗动人,沈夜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片刻后才道:“你又如何?喜欢哪里?” 

谢衣将画纸卷起抱在怀中,手指轻轻摩挲着,半晌才道:“城中终年严寒,自我懂事起,草木枯竭生气淡薄,弟子也向往花草繁盛缤纷之景,更想和师尊一起看看。” 

沈夜在此时伸出手摊开五指,谢衣微微愣了一下,随之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向他,将手放入他掌心之中。沈夜便牵着他走过森冷广阔的殿堂,难得一见的阳光投在他二人身上,在身后拉出了长长长长微有交叠的身影。 

“好暖。” 

沈夜侧目看了谢衣一眼,见他半张脸埋在画卷之上,露出的半边眉眼和唇角却笑得格外甜美,不知是因为阳光那微不足道的暖意,抑或是沈夜默然地应允了他的一起。 

沈夜睁开眼睛,风仍是毫不停留地掠过他的身边,那个薄荷衣衫的青年也终于如风一样消逝,剩下一些过往记忆,让他在分毫之间不经意地想起。 

“主人。” 

传送法阵的光芒亮起,身着黑衣的初七沉默地跪在他脚下。沈夜低头看了他一眼,过了许久,才将手轻轻覆在他头上。 

百年前的捐毒冷冽似刀,百年后的捐毒亦无温情,谢衣这一生向往的春暖花开之地,他却偏偏教青年连同那具保有他记忆法力的偃甲,都一并葬送在了这蔽天遮日的风沙之中。 

过了许久,初七才听到沈夜说:“说到草木繁茂,落英缤纷……你可喜欢?” 

即便带着面具,他也能察觉到初七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一瞬间的不解和茫然,沈夜在心里微晒了一下,收回手转身欲走,却听到初七轻声道:“比之此地,要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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