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58

秦白朔是被一连串清脆的鸟鸣叫声唤醒的,睁眼时还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茫,但转瞬已全然醒觉过来,他翻身坐起,披在身上的那件暖黄袍子顺势滑到腰间,叶冬青却已不在石台之上。

此时天色还只蒙蒙亮,日头还未出来,放眼望去层山叠峦苍茫云海,哪有青年的影子。

秦白朔想,大概是昨日敷的金创药里另含了镇定安神的效用,才让他这一觉睡得如此之沉。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得暗自懊恼,却又隐隐有些怅然若失。

他一手抓着那件外衣,那衣衫早已被折腾得有些皱了,衣角上沾染了尘土与血污,饶是如此,凑到鼻尖上一闻,却还能嗅得到一丝熏衣后固有的隐约清淡的芬芳。

就像那青年一样,无论何等狼狈了,却也依然显得高贵清然。

秦白朔就这么沉默地坐了许久,待第一丝阳光跳跃上山巅,往他眼睛里投下了一片璀璨,他才堪堪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正要站起来,就见石台边缘上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五指修长,指尖上沾着些泥土,手背上清晰可见几道细碎的新伤,掌中则紧紧握着一把短剑,插入山壁的缝隙。

秦白朔眨了眨眼,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先一步倾过去,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而后将青年拉上石台。

这一回失而复得,秦白朔内心的狂喜不足为外人道,一时竟然梗得发不出半点声音,下一秒他已将青年紧紧拥入怀里,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将他拉开,瞪着眼死死地盯着叶冬青看,只见阳光落在他束发的金冠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青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将他原本就偏白的皮肤衬得越发晶莹。

叶冬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抱一推弄得有些懵,回过神来才发现手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中,见他半晌没有松手的打算,只能微微挣动,抬头时却又被秦白朔眼里炽热的光灼了一下,动作不由得一滞。

这与他过往从秦白朔身上感受到的一味逼迫不同,是另一种他全然陌生的珍惜,因为过于陌生,而让叶冬青在刹那之间恍惚得忘记了挣扎。石台窄小,两人半坐半跪贴的极近,他能察觉到秦白朔因激动而略有些急促了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但紧握的手仍然没有丝毫放松。

过了片刻,叶冬青想叫他松手,却听他道:“怎么伤的?”

青年一愣,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确有几道新伤透着鲜嫩的红,只是这点比起秦白朔所受的已经算是不值一提的小伤,他竟然也不太察觉得到。

“不知是否交替着用剑攀爬山岩太过用力,皮肤竟也裂开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秦白朔却能知晓其中的艰辛与凶险,皮肤都可崩裂,可见所用力气已经超出他的承载。

他兀自心疼,却听叶冬青又道:“趁着天渐亮时我四处检查了一下,发现石台下面的山壁上确有磁铁矿石,但我仅带了一支随身的小钢镐,花了大半个时辰也只取到这些铁粉。”

叶冬青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放在他手中,竟然颇有重量。

无怪乎他出了这许多的汗,在山崖上攀爬比常人想象的要难,他凭一把短剑一把钢镐,脚上还带着伤,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在这陡峭的山壁上来回。

秦白朔将瓶子握在手里,道:“这是破雷之法?可还需要其他?”

“清水。”叶冬青道,“若是能下一场雨便好了,只是昨夜月朗星疏,显得我痴人说梦。不过但凡山中,雨水疏导不畅便有积流,我方才摸过的矿石上有些湿气,可见矿石附近应该有水。”

秦白朔闻言便要起身,只道:“你休息片刻,我去看看。”

叶冬青却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不,我去。”

“你脚上有伤。”

秦白朔听他只有呼吸,不发一语,心便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良久才听到他轻轻道:“你伤得要更重些。”

这是叶冬青第一次叫他。

他说:“秦白朔,我们藏剑山庄之人,素来恩怨分明。你待我不必如此,前尘荒唐往事,昆仑上我也本就打算一剑两清,未能杀了你,是你命大,不是我当日手下留情。现如今你再三番两次舍命相救,我……”

叶冬青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他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茫然,连呼吸都变得弱不可闻。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一般,垂头看着自己双手,半晌似叹息一样道:“我不怪你了……你且多珍惜自己吧。”

他甫说完,就起身往石台下一纵,如一只姿势优美的飞鸟投入山林一般,说不出的飘逸洒脱。秦白朔往前急走了两步跪在石台边上,就见雾气中叶冬青掏出的短剑很狠插入山壁,带出一连串迸发的火花,而后稳稳卡入缝隙。

手掌上传来剧痛,不知是伤口又裂开了,还是这一瞬间的承重所带来的不适,但叶冬青也仅仅是吸了口气,咬牙低头找突出的山石落脚,一手在山壁上摸索,感受指尖触感的不同。

他那件淡黄色的内衫在一片雾茫茫中很快地变成了一个微小的点,而后便难觅踪迹了。秦白朔独自跪在石台边上,手中握着犹带青年温度的瓶子,却觉得这心痛如绞尤甚过以往任何时刻。

叶冬青那一跃,便仿佛要把自己从这纠缠不清的红尘琐事中摘离出去,也要把自己从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中切割掉一般,但连带着,也将秦白朔的心一并剜去了一块。

秦白朔知道他找到清水了还会再回来,他们仍需破机甲阵,闯天子峰。但回来的叶冬青却已经不再会是昨日之前的叶冬青了,他已经不再记他的仇,也不打算再承他的情。

他们便如同这山间飘蓬相交的浮云,起起落落皆依靠自身,纵然他竭力想靠近对方,但只要风一起,短暂交会后仍是逃不过背道相驰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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