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55

三人这一谈便谈了半日,到重又来人上了饭食后,才醒觉天色早已暗了。

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黏着感也被冲淡了些许,方超索性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掀了门帘出门,楚雩风和叶冬青便也相继跟了出来。

只听他长啸一声,声音中透出无限壮志豪情,一边接过旁人递来的大刀,便在屋子前的空地里舞了起来,刀风叠叠刀影重重,一套刀法舞毕,额头上出了层薄汗,一双眼睛隐隐含威。

“两位见笑。”他道,“老夫久守望北村,与恶人隔江互为掣肘,但其实心里偶也觉得憋闷,如今听二位所言,赵将军既已决意出兵,心中欢喜,故而言行无状。”

“方帅乃是性情中人,何笑之有。”

方超仰天大笑,拍了他二人肩膀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已着人备好房间被褥,不如你们在此地暂宿一宿,明日再赶路罢。”

楚雩风便和叶冬青相视一眼,点点头应下了。

二人回到房中,楚雩风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才说:“这方帅实在热情好客,我想了想,左右还有时间,我们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也来得及赶路。”

一抬头,见叶冬青正微微笑看着他,顿时有些心虚,便低头佯装喝茶。

“师兄。”他听到青年说,“你待我太好。”

他登时更不好意思起来,知道自己这一路其实多有些过分的小心谨慎都被自己这个小师弟看在眼里,支支吾吾便说不出话了。

“放心吧。”叶冬青伸手过来,覆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稚子孱弱,而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那只手清瘦有型,实实在在是成年男子的手了,力度坚定,带着不容忽视的有力。

是啊,他想,冬青确实不是孩子了,但正因不是孩子,才更深刻能知晓什么叫挖骨捣髓,痛入心扉啊。

楚雩风看了他的手半晌,才放下茶杯,道:“早些休息,明日起出了这个门,便是在战场上伤了死了,也只有各安天命四字了。”

他说完,便起身出去了,只是在关门时突然又眨了眨眼,道:“所以,眼下有事能找师兄的话,还是找找吧。”

语毕他便看到冬青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如同往日一样,虽然透着些许无奈,但那是纵容的无奈,而不是他每每午夜梦回时会惊醒的那样,透着绝望的心如死灰。

楚雩风走后,冬青却没有立刻洗漱入睡,他静静坐了一会,终于还是起身也出了门。

夜色尚好,月亮又从云层后露了出来,落在江面上漾着粼粼秀色,叶冬青沿着江边走了一会,不时碰上些巡逻的七星卫,便也微微点头示意。

沿着栈桥一路往高处走,渐渐地巡逻的七星卫少了,但路却越来越熟了,远远望去月亮便仿佛挂在大树的枝头一般,而那枝头的下面有记忆中的茶棚与他生活过数月的小屋。

叶冬青停下了脚步,只远远地站着看着,这小小的驿站里只有几户人家,零落得甚至还没有一个村庄应有的样子,他却在这里度过了这十九年中最平静的时光。

小屋里的灯火从窗户的罅隙里透出来,他的手从胸襟精致的纹样处探入里衣,摸了摸心口下一小块补丁,也摸到了细细密密的针脚。良久叶冬青脚步轻缓地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布包里放着些滋补身体的丸药,十来枚金叶子,一并放到了门前的药筐里,再轻轻盖上。

他在门口坐下,倚着身后小屋的外墙望着天上隐隐的流云和浮沉的月色,一边听到里面细碎的声响,想象那慈爱的妇人仍忙碌着,许是在那黯淡的油灯下挑了灯芯,揉着酸涩的眼睛缝缝补补,时不时又喝了点茶水,发出细微的叹息。

过了许久,灯终于灭了,他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进里屋去了,这才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离开了这小驿站。只是才走出几步,恰好又一片挡月的云层滑开,月色在山壁上投下大片的光,便有半个影子清晰可见地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叶冬青一眼便看见了,心下暗惊。那隐在山壁后的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只见那影子的头部微微一动,便即撤去。

冬青有片刻的犹豫,当即拔腿追了上去,夜色中彼此看不真切,只见那人轻身功夫极佳,在陡峭山崖间行走却如履平地。

叶冬青一边追赶,心里早已如电般过了千百遍。此人不知是谁,又在此地等了多久,是否将他诸般行为都看在眼里,如果是敌非友,他这番来看望黄氏,岂不是为这驿站的人惹祸上身。

思及此,咬牙又提了轻功,竟然穷追不舍。

远远突见那人一跃上了凛风峡上的吊桥,竟然在桥中央站立不动,叶冬青便也落在桥上,夜色浓浓中见那人背着身,当即拔剑在手,一步步走上前去。

凛风峡的风势不比江边,风在山谷中呜呼着来回冲撞,撞得耳侧隐隐生疼,撞得木吊桥巍巍颤颤,似乎随时有散架的可能。

冬青稳住身体,只是这一步步越接近那人,心中便自有一股不可置信的熟悉冒出头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那本就圆滑的剑柄上却仿佛突然生出了棱角一般,他在手中握了又握,却徒然握出了一阵不适,握出了一阵神不守舍,握出了一阵胆战心惊。

“何人?”

声音里有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滞涩,他下意识咬了一下舌尖,锃亮的剑尖抬起来指住那人脊背,剑身上映着孤冷月色。

他甚至已听不到耳畔的风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他眼里只有手上轻剑,那人脊骨。红犹是心头泣血,一朝入眼便无孔不入,满满当当灼痛他的眼底。

叶冬青不再说话,秦白朔也不曾回头。

唯有风不曾倦懈反复划过剑尖,月色明明暗暗漫天流云变幻。

叶冬青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的剑只要电光石火般再往前递上半寸,或许秦白朔可以躲开,那么他便可以顺势与之一战,无论生死都是求仁得仁,又或许秦白朔不躲开,那么这一剑,必然能像当日一样将他捅个对穿。

如此简单易懂的道理,他却将一把轻剑握出了千斤万斤的重量,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昆仑雪域上那几乎用尽全力的一剑虽不可说是前车之鉴,但这前车却到底在他心里埋下了一片不容忽视的影子。

然而就在这时,风中却突然多了一丝不甚清楚的空气凝滞,细微得仿佛针落,但紧绷的身体却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战栗,叶冬青的剑一偏,“噗”一声仿佛刺中了一物,他拔剑振袖,往后退了一步。

只听到一阵叽里呱啦的呼喝声,并非中原语言,却也不是哪家方言,冬青心下惊疑,突然听到耳畔有人说:“一刀流忍者。”

那呼吸带着温热拂过耳畔,冬青下意识要避开,秦白朔却更快地握住他的手腕,右手长枪一挽。有两人重重落在桥索上,激得木桥剧烈地晃动起来,抬眼一看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赶来,因着木桥晃动剧烈,一时近不得身。

秦白朔一枪出后不再纠缠,拉住叶冬青便往身后山壁上跃去,山中似乎有条小道隐在两壁张牙舞爪的大树后,匆忙之中冬青只隐约看到石壁上三个大字。

“天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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