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沈谢】24

此间颇有些细碎而轻缓的人声。


瞳扬起头,在漫漫的黑暗之中偶尔能见到如水纹一般荡开的光芒,映照出似是虚无的灵体幻象,一瞬后便即消逝,人声里徒留些许熟悉的尾音余韵轻响。


这是一个令人相当舒适的地方,在黑暗中仿佛能让人触摸到精神的原乡,带着温柔的气息如水一样环绕过来的,是忽明忽暗的点点荧光在四周浮浮沉沉隐约地飘荡。


瞳突然停住了脚步,蔓延无尽的黑暗里远远亮起了一团白色的光晕,原本只是如萤虫一般大小的光亮,慢慢地靠近了才可辨认出那是灯笼发出的微光。四周原本可听闻的人声都淡了下去,光芒移到何处,便如画卷展开般渐渐显出此地的景象,显现繁花盛开,轻桥流水。


一种生的希望生的气息,蓬勃而动人。


那个提灯的人越走越近,一看还是他昔日的样子,灯笼乳白色温暖的光线落在他衣摆上,荡着郁郁青翠的生机。


“时光如浩瀚逝水,瞳……”


他的温柔仿佛被镌刻来了一样永远不会褪色模糊,瞳看着来人清秀的眉目,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已经不太记得谢衣的声音了,但此时听到他开口,却觉得记忆在一瞬间又鲜活了起来。青年和初七说话的语调迥然不同,无论如何坏的境况,谢衣总是能显得温和从容,尾音里带着些愉悦的上扬。


瞳听到他带着细微的笑意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一次相见,究竟已过了多少时间?”


两人对视许久,瞳才漠然道:“已有百年。”


“已有百年?”谢衣似乎微微哂了一下,过了半晌才轻道,“想来这百余年中,我真的不曾回到流月城。”


他的语气颇为平稳,但瞳还是捕捉到了极为细微掩藏得很好的一抹缺憾。谢衣手中柔和的灯光映着他的眉目,柔和得有些虚幻,只见他弯了弯唇道,“不敢想,今日还能与你相见,实是谢某……一大幸事。”


谢衣啊……


瞳似乎能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巨大的叹息,也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谢衣,所谓的不敢想,是他从未想过再回流月城,还是他早已经猜到了现在的结局。


但无论是哪种,都已经不再重要了,瞳只能静静地看着青年,看着他站成了世间最隽秀无双的一副画——这之后,也已再难得见。


这是幻境,却又仿佛并不虚幻。它有山川流水,有草木繁花,它是谢衣心里一切最美好的事物,是他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存证。每一样都是他眼中所看到的,每一处都是他步履所及的地方。而谢衣就站在这繁华盛景之中,真实得如同触手可及。


这就是他那具偃甲身体里最珍贵之处,一个可称之为赋予灵魂的关键,那个灵力四溢的冥思盒。


瞳也没有想到,以谢衣惊世之才,除却在偃甲盒里封存部分记忆偃术及法力之外,竟还能以神识构筑一处幻境,待有人一旦破开封印启动冥思盒便可得见。


这些……倘若一一引入初七身上,想要谢衣重生,又有何难。


不知是不是这幻境太过温柔可靠,竟让他空荡荡的内心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感,令他想起了很多东西。瞳看向谢衣,青年翩翩地站在不远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令他想起流月城那漫长岁月里总是显得阴沉厚重的夜空中偶然一次见到的璀璨的星。


他实在是有些喜欢谢衣的,就如同沈夜,沧溟,华月这些人都喜欢谢衣一样,没有人不向往光明与希望,没有人会拒绝阳光与生机。


阿夜又对此尤为贪恋——所以他才会容不得一点点的背叛,容不得一点点的逃离。


换成是他瞳,换成是华月,换成这流月城里的任何一人,阿夜也许还能抱有一点怜悯之心,能接受他们的抗拒和反对,但惟独不能是谢衣。


因为沈夜要的不仅仅是跟随,是理解,是信赖,更多的,是要谢衣的爱。


沈夜贵为流月城大祭司,主宰万万人生死,缺的就是谢衣这一点可以支撑着他舍身赴死的爱,可以支撑着他重燃希望的爱,可以无论他所作所为是非对错都留在他身边的爱。


谢衣叛逃离开,最终击垮了的只有沈夜。


但瞳有时候想,如果谢衣真的可以罔顾他人性命,也许就不是沈夜深爱的那个谢衣了。即便是后来的初七好像终于成就了沈夜的无情和决绝,但其实青年的刀下亡魂里,远远不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可以说多半都是变异的妖兽、鬼怪,多数都不是人。


也许是连沈夜都没有意识到的,他仍在护着初七。


“瞳。”


他微微回过神来,听到面前的谢衣说,“廉贞祭司,沧溟城主,还有师尊……都还好?”


“略可。”瞳淡淡地点了点头,又过了片刻才道,“真要说起来,我们这些人的一生当中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明明是活着,却又觉得生存极为遥远,若没有阿夜,这种遥远便如隔世一般更加遥不可及。。”


而后他便看到谢衣极为温柔又无奈地笑了笑,轻道:“是啊……师尊总是以一人之力,背负了太多……太多……”


瞳素来寡言少语,但若论心如明镜,却是流月城中最透析一切的人。加上不知道是否幻境中人更为直白明了难以掩饰,他竟然看清了谢衣那双眼睛里潋滟光芒下的种种。


即便选择了与沈夜不同的道,他却仍然视沈夜胜过自己的生命。


即便两度都是被沈夜逼上了绝路,他却仍然如初时那样憧憬与深爱着沈夜。


谢衣从来都不是叛逃流月城,而是为了沈夜毕生最重视的烈山部人,宁可背负背弃之名,另寻求生之法。


三度为人,不忘初衷。这世间最爱阿夜的,恐怕仍是谢衣。


瞳不着痕迹地轻叹了声,才道:“我以神识进入冥思之盒,但此处灵力太过强盛,不宜逗留太久,谢衣,你我便止于此。”


“想来此去亦再无相见之日。”谢衣微微一笑,轻道,“谢某仍有一事相求,我既能与你相见,想必师尊亦可窥见冥思之盒,我所用来封存记忆和法力的器具,若经外力便会损坏。记忆与法力无附着之处,与我灵力幻境相通后,于悠悠天地间便荡然可见……只是我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世间,但惟愧于师尊。”


“瞳,我不希望他看到我过往记忆,我心中所想,故请你代为封存冥思之盒。以你之力,必能做到。师尊……一生承载已经太多,谢衣身死之人,不必让他因我再起思量。”


瞳仍是一径的沉默,他总是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会起一点点坏心,甚至揣测倘若他告诉谢衣的是——“你仍未身死,你那师尊早已为你费了太多思量了”……


不知这灵力幻境处的谢衣,会作何感想?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浩瀚逝水尘埃落定,即便谢衣知道,即便谢衣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回得了头了。瞳终于只是默然地答应了他。


“可以。”


而后他便看到谢衣微微笑了起来,周身灵体渐趋透明,惟有青年手中那盏灯,仍散发着柔润的白色光芒,就如同他的人一样,他澄透而又温柔的内心。


“谢衣。”瞳到这时才稍稍提高了声音,“你可曾后悔过?”


连灯笼的光也散尽了,化为星火点点,在瞳那句话的余音之后,只听到“叮咚”颇为清脆的一声,一瞬间仿佛水滴汇入江流,仿佛一切都终有归依。


瞳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铺开一卷巨大的画帛,众多荧光如有牵引一样纷纷投入,变成五彩斑斓的颜色附着于帛面,画帛末端缓缓地卷起,将一切尽数收纳。


瞳知道,那些就是谢衣的回忆,这强大的灵正在自我封存一切,最终所有都将变为一卷平淡的卷轴。


这对师徒,倒是一脉相承的……不甚坦诚。


卷轴完全收起的最后一刻,瞳看清了上面的画面。只见百余年前尚年轻的沈夜倚坐在树下,手中拿着文书,面色却是少见的霁风朗月,青衣少年伏在他膝上睡得香甜,一手垂落空悬,书卷在手中几乎跌落地下。


这霜寒四布的天上之城,原来也有平和美好春风一度的时刻。


瞳在那一刻终于完全明白了,谢衣说的,原是不悔。


自拜入沈夜门下,他便从未后悔过。爱上沈夜似乎有悖伦常,他也未曾言悔。即便日后沈夜憎他怒他怨他甚至亲手杀他,谢衣也仍是不悔此情。


卷轴阖上,落入瞳的手中。与此同时,坐在轮椅上一整日不曾睁开过眼睛的瞳也终于醒了过来,他细细端详着膝上的冥思之盒,手指轻轻抚摸了几下,那些四溢的灵力兀自在他指间盈盈。


“也许你终有再醒觉之日,只不过并非此时。”他的手轻轻拂过冥思之盒四周,所到之处仿佛结印,原本窜动的灵力流便如被其镇压,慢慢地隐淡了下去。


“此剑名为‘忘川’。”他漠然道,“一刀斩尽前尘事,惟愿亦能断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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