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沈谢】20
月色糅合星光落在竹林树梢之上,在地上铺下一层薄薄的影。有点点萤火之光在林间飞舞徘徊,远远有一双靴子踏上石阶,男人在月光下周身环绕着淡薄的光晕,他抬起手指,一点光便盘旋着落在他指上,映出他的双眼。
男人动了动手指,萤火虫飞走,他却在腰间摸索了一下,摘下一个酒葫芦来。他仍还记得当年的一星半点,循着记忆往林中左首而去,拨开这些年生得越发繁杂的竹枝,露出一块大石来。
石头上平整的刻着一张棋盘,只在边角经历日晒雨淋而显得越发圆滑,面上横道纵纹也不复昔日鲜明。男人眯了眯眼睛,手指微微一磋磨,眼前便仿佛能见到当日镜像。
“吾友,过来看看这棋。”镜像里那青衫男子回过头来,嘴角带着那抹惯有的温和浅笑。
男人的脚步微微一顿,抬起手中的酒葫芦来略施了一礼,笑道:“叶海敬你。”
林间风呜呜过处,那镜像瞬间便如同烟雾般被吹散了,只留下叶海一人站在石头边上,一手执着酒葫芦,看着那棋盘上已不知经过多少时日的一把残局,石子为棋牢牢地嵌在棋格之上,多少时日来棋上字迹难辨,却出人意料地未曾被毁坏。
“谢衣啊谢衣……”叶海在一边席地坐下,伸手去触碰几个棋子扣动,竟也抠不出来。他微微一晒,半晌才怅然道,“这一生中你通晓世事勘透人心,最后却还是有一局残棋不能放下。”
叶海与谢衣相交数十载,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若真的要提到知己,又觉得非此人莫属。但即便叶海觉得他已经十分明白谢衣这个人了,却还是有那么一两次,看不透他笑容里有些淡然的失落。
即便是此地也是他来寻谢衣时误入,就见竹影绰绰间雾气萦绕,青年一身绿衫坐在石边,一个个棋子慢慢地落在棋盘之上,他的眉睫垂得低了,上头仿佛有朝露凝结。
叶海上前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道:“你这摆的貌似是……死棋?”
谢衣的手顿了顿,手中那一子落在棋盘之上,这才笑道:“你也认得?”
“有时候辟尘几个出去表演,我闲来无事四处闲逛,在市井中见过有人设局,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叶海在他身边坐下,支颐看了一会又道,“今日不做偃甲,却有心思下棋?”
谢衣手边放着一册棋谱,簌簌地任风翻过了几页,谢衣才伸手过去将它合起,一边道:“偶然在书中看到,依法摆出来看看。”
叶海随意地应了声,看着他怔怔的对着那棋盘,看久了颇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忍不住说:“有什么好看?”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它。”谢衣淡淡地说了句,指着那些四散分布的棋子,“第一次,是见到我的师父摆出来。”
“我师父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他当年曾经指着这副棋局问我,如果换成是我来下,明知道下一步走出去右角便会覆没,但左角则能另辟新境绝处逢生,只是这生路亦摸不准会否仍被另一角蚕食,如此腹背受敌自损八千方救一百之举,我是否还会去做。”
谢衣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叶海仍在思索的样子微微笑了笑,道:“我当时说,弟子不知道,弟子遇到此局不下便是了。”
“诶,你这是耍赖。”
“是啊。”谢衣眉梢眼角略有些扬了起来,露出透着些狡黠之意的笑容,“我师父自然也知道我投机取巧避重就轻,他当时便拍了拍我的头说‘性情反骨,不守规矩’。”
“只是这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棋局固然可以反悔不下,人生却只有更多的身不由己必须迎面而上,胜也好败也好,这一步,即便是死棋,也只能走出去。”
谢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过了许久才听到清浅得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气,浅的叶海几乎都怀疑那只是风声掠过耳边,而后他便看到谢衣仰起的那张一贯光洁的脸上,光影交错间有些明灭晦暗的伤感。
也就是在这时,叶海才会觉得他所认识的那个乐观开朗的谢衣,还有许多他未曾探明的过去,却占据了谢衣整个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部分。
叶海低头审视棋盘半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抬手拾起一枚棋子,又过了许久,那枚棋子仍一直悬在半空中将落未落。
谢衣看了他一眼,而后轻道:“你看……残局已定,起手无回。”
晚间清风掠过竹梢沙沙作响,那人在脑中留下音容笑貌仍是昔日样子,叶海却不知道他以法力强行幻化当日谢衣镜像,若再过百年,是否还能得偿所愿。
过了许久,才见他往口中灌了口酒,淡道:“我去过静水湖边,那个偃甲人也早已不在了。听说他与几个少年人作伴,起身前往捐毒。”
“百余年前你也是如此,带着我所绘制的图志,去了捐毒便再也不曾回来。我遵循你所托,激活谢衣偃甲,让他替代你去完成你所说的——‘未竟之事,未了心愿’。”
“只是我终究也未能阻止他重蹈覆辙,又或者捐毒此地确有些什么在召唤着你,即便时隔百年,我也难以相信,通天彻地的大偃师谢衣竟然真的在捐毒凭空消失了。”叶海顿了顿,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道,“但如今总要为你做点什么,才对得起欠你那许多制偃材料的情谊。”
初七是在一种难得的温暖中醒过来的,甫睁开眼的瞬间,他看到的就是一张光洁的胸膛,松垮地套着件黑色的袍子,不用抬眼去看,他也知道面前的人是沈夜。
沈夜的一手横跨过他的身体搭在他背后,将他拥在怀里,胸膛颇有规律的轻缓起伏着,显得呼吸平稳。初七的鼻尖几乎抵住他的心口,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屏息静气时似乎能听到规律有力的心跳声。
以往所会感受到的沈夜与他之间绝不对等的压迫、强制、甚至在肌肤摩擦时带来的痛楚感觉,在这个时候却全然地变成了一种纯粹平和的拥抱。
初七常年总会显得体温偏低的身体,此时却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直达四肢百骸,逼入仿佛空无一物的胸口填的满满涨涨。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瞳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人之所以为人,最重要的两样东西,一是灵识,二是性情。”
“但傀儡终究是有些不同的。”瞳的脸上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木然,他看过来的眼神里似乎也会透出一点点的怜悯,但浅薄得瞬间便消失了,“身为傀儡,你便舍弃了一半为人的权利,所谓性情多是无益,只能尽皆放下。”
“你要记得,忠心是一种本能,为之赴死也是一种本能,并无关于情义。即便有朝一日真的有情,也要忘了。那东西,只会让你变得不忍,让你瞻前顾后不得安生。”
这些话被他一字一字地记下来了,时时在脑中回响。初七闭上眼睛,许多年来他遵循沈夜的一切想法,沈夜要什么,他便做什么,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对这句话贯彻得很好。
但一直到昨日,初七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落泪。
他似乎已经爱了沈夜很多很多年,也许比他第一次看到沈夜还要更长久的时间,在不知道的时候他对沈夜的熟悉和感知便如同根植于血液之中与生俱来,就连在每一次肌肤相亲时会有的迟疑和不适到后来都会变成一种遵循的迎合。
但是初七却不能去想,他甚至也想不起来这种朦胧模糊的归属感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只知道沈夜对他的好与不好都无关紧要,他对沈夜的在乎也已远远超过了主仆的界限。
初七感到横过他身体的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而后抬起来覆住他的脸。他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沈夜的双眼,初七也从未敢如此大胆地去直视这双眼睛,此时望过去却觉得移不开目光。沈夜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眼里似乎有半分怜惜,又有半分无奈。
“本座自问翻手为云覆手雨,却终究还是等了百余年……”
初七并不太理解他为何突然有此感叹,过了半会只听到沈夜低低地又说了句:“但还是不够,还是太晚……”
话音消弭在唇舌之间,沈夜低头亲吻他的嘴唇,出乎意料温柔的触感贴紧。初七无意识地抬起手攀住他的颈项,唇齿间的纠缠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千言万语却终究也只有一句。
属下愿为主人利剑,主人指向哪里,属下便去往哪里。
这就是他全部的敬仰和爱情,偌大一个流月城中,只有一个沈夜,只给了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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