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35】

叶冬青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扯动身上那件老旧粗糙的毛毡将自己裹起来,远远地退到墙角边上。火光抖动之下,那侧秦白朔双目紧闭的侧脸似乎有些不真实起来。

窗外的风雪呼啸声更大,还夹杂着些冰霜被吹刮到木屋外墙上发出的啪啪声响,连带着背后的倚靠也仿佛成了一整片的冰墙,凛冽的寒意轻而易举地渗透那席薄毛毡贴着他的脊梁骨。

叶冬青只能疲惫地阖上眼睛。躲在这木屋当中如同与世隔绝,自从猎户走后他也不太注意外头日出日落,加上木屋内光线不足总有股阴暗霉冷的味道,时间便过得越发混沌漫长。

秦白朔或许会死。

冬青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浮出这个念头,便觉得似乎可以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尽了,心口却又有些空荡荡的分外茫然。若回溯到最初,他不曾在洛道上对着受伤的青年伸出手,那之后这诸多生死纠缠便尽数不会发生。

他的梦想曾经是平和喜乐,常留在师父身边便好,虽然平凡至极,却总在想的时候便能察觉到一点点细微的幸福,只是一朝生变距之千里,如今再想起也只剩下自嘲。

冬青在朦胧间仿佛看到一袭红袍的秦白朔温和浅笑,一如当日洛道客栈里那个貌似良善的青年,眉宇间却又带着他固有的狡黠之意。冬青便茫然地看着他,就看到他嘴唇动了动,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叶冬青只得往前迈了一步,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

“小少爷若能得偿所愿,在下……也算死得其所。”

冬青手一抖,竟从睡梦中惊醒。他躺在地上看着屋顶听到自己轻微的喘气声,待稍平静了后翻了个身便下意识地往秦白朔的位置看去,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睁着的眼睛。

柴火还将灭未灭,那双眼睛里也已全然不复当日的意气风发,只余下厚重的困顿疲倦之意,却还是借着火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叶冬青迎着他的目光突然觉得越发茫然,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仍在梦里,抑或是秦白朔真的醒了。又过了片刻,他才裹着毛毡慢慢地爬坐起来。

秦白朔也动了,他的动作显得缓慢而迟钝,只能极小幅度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却是用尽了全力一般,将地上那柄生锈的铁剑往冬青这边顶了顶,而后嘴唇微微动了动,闭上了眼睛。

冬青静静地坐在地上,想起方才那声言语,却不知道是睡梦中所见的幻影所说,或者真的是秦白朔醒来后对着昏昏沉沉的他低喃。

他坐了许久,终于倾身过去握住铁剑剑柄,在他温热的手触及那冷冷的剑柄之时,柴火也终于燃到了尽头,徒劳地跳了两颗火星,悄悄地静默了下去。

木屋内只剩下如墨般的黑色,空气里混杂着木炭的焦味直钻鼻腔,叶冬青在黑暗中缩回手,将铁剑用毛毡裹了抱在怀里,翻过身背对着秦白朔,将自己蜷了起来。

他这一觉竟然是这几日以来第一次睡得最踏实的一次,待再睁开眼睛时,甚至能看到光线透过木屋的缝隙透了进来,就落在他怀中的铁剑上,光线中有微尘跃动。

即便如此屋外仍是狂风暴雪愈演愈烈,冬青只能爬起来翻出所剩不多的干粮吞吃了些,回过头却又沉默地将余下的那点都在秦白朔手掌里。

秦白朔的双眼自始至终都牢牢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满都是惨淡哀伤。此时握着那些干粮,心情似乎极为震动,手指也不由得有些微微发抖,苍白灰败的嘴唇动了动,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冬青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别开脸,仍抱着他那柄铁剑退回墙边。但木屋不过方寸之地,对方稍有点动静都自会传入他耳里眼里,叶冬青便看到秦白朔抖着手三番数次要抬起,却还是无力地垂在地上。

冬青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挪到他身边坐下,从他手里拿过那点干粮,一点点掰碎了放入秦白朔口中,但无论如何小心,手指却还是会时而触碰到他的嘴唇。

“冬……青……”

多日未曾开口,秦白朔的声音沙哑得一如石磨砂砾一般难听,他的喉咙也痛得厉害,火烧火燎一般干涸枯竭,却还是拼尽全力,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秦白朔吃力地借着日间稍微明朗起来的光线,看到了叶冬青脸上稍纵即逝的一抹痛苦神色,他的眼睛也浮肿得厉害,十根手指上尽是些细碎的裂口和血痕,毛毡下露出的衣服下摆破碎的样子,又哪里还能称之为一件衣裳。

但他无论如何狼狈不堪身陷绝境,身上那抹温和清透与生俱来的气质,却似乎从来不曾折损万一。

冬青手上那点干粮吃完了,便撑着秦白朔的头扶他稍稍起身,将水袋里的清水尽数给他喝了。秦白朔伤在肩胛和腰腹,稍微动弹一下疼痛非常,却只是在巨大的痛楚里把眉拧了起来,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叶冬青又扶他躺下来,将一旁那些止血生肌的草药拿过来挑拣,用牙齿嚼碎了敷在他伤口上。这一切做得非常平静,秦白朔近在咫尺,却看得到草药上的倒刺扎入他的手指,那些数不清的伤口上便又多了小小一个血孔。

秦白朔突然觉得一阵酸楚,手指在空中虚妄地划了两下,却始终不能握住叶冬青的手,只过了许久才听到他断断续续地道:“对……不起……”

叶冬青的手闻言一顿,缓缓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草药,又过了许久,才道:“那一刀是我无法排遣心中憎恨所致,而我现在救你,只是因为这一箭若杀了你,那我便终生都受了你这份恩惠……”

冬青的声音顿住了,似乎已无法再说出更多,只得丢下手中的草药,回到墙角背对着秦白朔躺下,将粗糙至极的毛毡裹住身体,仿佛这样便能保护自己更多一样。

这世间上终有一些事是他受不起的,叶冬青总在梦回时想起秦白朔当日那一声浅笑和眼里渐渐黯淡下去的光彩,拉锯着那些日以继夜绵生的恨意,在漫长的跋涉和救治中都化成了无穷无尽的空茫,此时再想,却终究是一时无语,七分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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