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沈谢】7

沈夜每隔几日便要去看看沧溟。

走上高台的亭子里,沧溟正坐在栏杆上,偏头看着远处那株巨大的枝叶繁盛的矩木。沈夜便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站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矩木伸展开来的枝叶几乎要遮挡了大半个天宇。

又过了许久,沈夜才轻声问她:“想什么?”

“阿夜。”沧溟并未移开目光,只是缓缓抬起手一指远处,片刻后才轻轻一笑,“这天下之大,却终究是无处可去啊。”

沈夜只是静静地听着,由始至终不发一语。

沧溟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只觉得他穿着那身端庄肃穆的服饰伫立在那里,就如同那株伫立了千百年的矩木一般,沉默而挺拔。

上一任祭司大人,她仍然记得那位对于挑选了沈夜继任大祭司总是显得颇为焦虑,甚至在老城主面前直言不讳,若有更合适人选,当弃沈夜取而代之。

她觉得沈夜为此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并且在这些所谓的磨砺和成长中不负众望成为了这一任的紫微大祭司。至于少时还有些顽劣的性子,到了现在却已经消逝一空判若两人。

他越来越不苟言笑,越来越行事果决,沈夜便如同那株矩木一般,一人撑起了整个流月城,而他心中的欢喜或者悲哀,却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

沧溟思及此,心口微痛,便捂住嘴轻轻地咳了咳,只觉得沈夜矮下身来,拿起一旁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拢紧了,而后低声道:“天气愈寒,你身染病症,总该自己注意着些。”

她却笑了:“阿夜,我没事。”

又过了许久,才听到沈夜的嗓音低低地响起:“谢衣聪明绝顶,必定能想到破界之法,彼时天下虽大,又有哪里不能去。”

“曾几何时,能听你这么夸人。”沧溟抬起头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复又笑着说,“不过天下虽大又有何惧,倒真是阿夜的口气。”

沈夜似乎被她的笑意感染了,唇角微微动了一下,片刻间便只听他淡道:“谢衣,很好。”

一贯冷冽的眉眼,竟也生生浮出点温柔满意的神色来。

“我真是颇为好奇,当着破军祭司的面,你可曾这样夸他?”沧溟掩住唇笑得眉眼弯弯,“想不想听听破军祭司又是如何说的?”

“哦?说了什么?”

“破军祭司说师尊想必是天下最一等一严苛的师父,徒儿做些什么也总是平平一句,差强人意。”沧溟含笑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又道,“又或者,破军祭司说你近日神色不佳,想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沈夜直起身来悠然负手而立,只是静静听着,并无回应。

“都是数月前我偶然间经过时听到他与小曦玩闹说起的,于是我便想,你对破军祭司,是否真的过于凶神恶煞。但如今听你谈及种种,说起他的语气,想来却觉得总归是疼爱多过责备,宠让多过训示了吧。”沧溟笑了笑,又道,“阿夜,你与往昔有些不同了。”

过了许久,才听到沈夜淡淡应了一声:“是么?”

沧溟却未曾回答他,她身上的顽疾作祟,疼得让她眉眼有些扭曲,只能一手紧紧按在胸口处,而后在恍惚之间,被沈夜抱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

沧溟嘴角含笑,微微点了点头。她那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以致许多年后种种变故,她也再没有机会和沈夜说一句,阿夜,那么多年的冷傲孤寂里,那是我唯一一次察觉到,对于小曦之外的别人,你竟也有一种令人意外的温柔。

 

沈夜在回来的路上撞见了谢衣,远远地就看见他垂头而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阳光洒落在他的鬓角刘海上,一路滑落到衣服下摆,留下细碎的金光。

青年怀中还抱着图纸,似乎并未想过会撞见他抱着沧溟的画面,抬起头的时候眼里还有些一闪而过的失措,再看到他怀里的沧溟时眼睛下意识地瞪大了,而后便远远地站着,半晌才扬起笑颜轻笑了两声:“谢衣见过城主、师尊。”

沧溟被病痛折磨难以应声,惟有沈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有事?”

谢衣似乎怔了一下,立刻便答道:“徒儿想事情想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不曾想叨扰了城主与师尊……”

“沧溟城主不适,本座先送她回去。”沈夜话音才落,迈了几步便与他擦身而过。

风掀起衣角轻轻作响,他听到谢衣低不可闻嗯了一声,轻的片刻间便消弭在风声之中。

走过转角时沈夜看了一眼青年的背影,谢衣仍是站在那里,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过往总觉得有些葱郁俊秀如竹,不卑不亢生机勃勃,而今却觉得他似乎有些颓丧地沉下肩来,背影显得颇有些落寞。

沈夜匆匆一眼,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快步朝沧溟的寝殿走去。

谢衣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身后长长的走廊上早已空无一人,空气中透着沁人的寒意,甚至开始下起了小雪。抱紧怀里的图纸,深深地吸了口气,倚在围栏上谢衣伸出手接住了几朵雪花,初凝固的结晶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瞬间便融化为小小湿润的一处。

谢衣最终还是缩回了手掌,初时结晶落在温暖的皮肤上有些微的刺痛,如今五指蜷曲拽着掌心里那处软化的微凉的湿润,反倒觉得有些茫然。沈夜要他问问自己的心,多日来便萦绕不去的,便是沈夜在耳边低喃的话语。

谢衣甚至还记得自己过往拒绝他人的话语。

“在下如今只求偃术之道破界之法,对于情爱一事,终究是无处留心。”

何等义正言辞,而今他却觉得这些义正言辞若是要摆在沈夜面前,只怕崩塌得令人一败涂地。不过是亲眼看见沈夜抱着沧溟,只是一眼便觉得心里一抽,痛得几欲昏厥。

谢衣是何等聪明剔透的人,在一瞬间便已清楚明了自己内心。

“破军大人……?为何在此?”

谢衣闻声回过头来,见华月在不远处站着,便挤出些笑容对她点了点头:“廉贞祭司大人。”

华月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道:“雪有些大了,你还是站进来些吧。”

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围栏之外,头上肩上此时已披落了薄薄一层白雪,华月远远看着竟只觉得谢衣仿若少年白头,站得近了,见他脸上露出鲜少的哀伤之感,出声唤他时便也颇有些惊疑不定。

谢衣默然半刻,这才抬手拂落了肩上的雪花,那些结晶瑟瑟地跌落地上,寒天冻地之中也还是一贯的硬朗如初。

华月又站了一会,才见到他微微一笑,抬起手来又接住一片落雪。“世间物事大抵都是如此,若未诉诸外力,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但若一旦生变,想再回到最初,却已着实不易。”

谢衣平日活泼有余,嗓音素来清亮,如今压低了却生出些婉约缠绵之感,只是华月听到后来,也只听到他的话语最终变成唇边一声叹息。

“在下还是先回去了。”他匆匆地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只剩华月独自一人站在廊道之中,抬头仰望着苍茫天地,半晌失语。

谢衣一路跌跌撞撞去了生灭厅,厅中无人,码得分外整齐的文书正高高地垒在案头,烛火闪闪烁烁摇曳着映在上面。上至历代文书典籍,下至族中大小事务,即便是神农戒律,抑或法术偃术各项记载,都可以在生灭厅那一排排的书籍中觅得。

谢衣将手中的图纸放在案边,另一手抄起本空白的文书,仔细端详半晌,而后将额头缓缓抵在纸上,低不可闻地自言自语道:“若是真写个谢衣生平,我这样心思,又如何能下得了笔。”

末了微微一笑,尽是苦涩之意。

沈夜与沧溟之间是否存有情意,他并未能知晓,也从未曾刻意关注。只是突然便想起上代大祭司手札留世,其中也曾提及一句,利大于弊,乐见其成。

言语生硬淡漠,仿佛只是谈论事情的可行性。但他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此事若无端倪,上任祭司大人又怎么会有这般打算。

谢衣心绪纷杂难解,体内陡的也升起一股灵力乱窜,渐渐的便觉得四肢便如缝针细细密密扎过一样疼痛,他强自镇定,眉宇间却皱成了一团,烛光扑在他半边容颜上,愈发显得明暗不定。

谢衣埋首在书案上,突地有人握住他的手腕抬起来。他仰起头,便看到了沈夜。

“你在做什么?你受了凉?”握在掌中的手腕皮肤冰凉,时而又变得滚烫,灵力争相脉动,鼓鼓凸起。沈夜察觉得清清楚楚,眉峰一敛,声音也随之低沉了少许,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意,连带着压抑了周围的空气。

寒症于烈山部人犹如洪水猛兽,一旦不察,便随时能变成夺取性命的恶疾。

谢衣却在这时候不知哪里来了一股脾气,喉间一窒,原是要说出的徒儿无妨还请师尊放心,到了嘴边打了个圈,却硬生生地变成:“师尊事务繁忙,又何须在小事上着意。”

沈夜静默不语,只是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紧了紧。

便听到谢衣又道:“师父虽然贵为紫微尊上,但随意出入生灭厅到底于理不合,还是……请回。”

“当真是头头是道。”沈夜冷冷一笑,握着他的手往面前一带,青年便被他生生地拽了起来,“你这是铁了心要赶本座走了?这便是你回报本座的心意么,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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