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

1、

那时正是江南最好的时日,春雨细细绵绵地飘落在江面之上泛起点点涟漪,轻舟从上游划落,艄公乐呵呵地站在船头哼着小曲。便是在薄雾弥漫的江面上,也能看到岸边绿柳连成一片的样子,青青嫩嫩铺进眼底适意得很。

长发垂肩的少年撑着把纸伞坐在船头,手中兀自握着一卷书,细看却低着头两眼微微眯起似乎睡着了。紫色的衣角有小部分悬垂在江面之上,随着船身的轻轻摇摆不时沾染到水面,点开一圈圈水纹。

船舱中飞出一团白色小球,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跌在船头紫衣少年手中的书册上,再顺着去势滚落他腿上。少年似乎被这细微的惊动给弄醒了,一直阖着的双眼微微睁开往船舱中望去。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便从舱中探了出来,食指与拇指间扣着一个酒瓶子,在空气中虚晃了两下。而后便听到懒洋洋的一道男声:“糕点吃完了,酒也没了,我的好徒弟倒是快想想办法。”

那紫衣少年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仍是闭目阖眼道:“船到江中,哪有办法可想。”

“船家,还有多少时间能靠岸?”船舱中那男声突地提了音量,变得清朗许多。

“哎,还有小半个时辰呐。”艄公轻快地答了一声,撑起船桨用力地划开,水波拂动渐次以往,过不了多时便听到岸上传来隐约可闻的人声,再掐指过了半会人声越发鼎沸起来,稳稳妥妥地靠了岸。

西湖边上游人多,船舱中弯腰下来个青衫男子和个紫衣少年本是没什么奇怪的,但却还是纷纷有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说那紫衣少年眉清目秀甚是好看,举手投足侧眉看人都显得静,有些像月光撒落侵入,分明皎而柔,偏又冷而疏。至于那青衫客一袭长袍,系得有些松松垮垮,头上还扎着文士方巾,眉眼看人的时候偏带着些风流体态,看上去像个文人墨客,却又透着磊落潇洒的江湖味。

“乖徒弟,我可否去试试沫香坊的桂花糕,再去尝尝云中楼的女儿红。”

紫衣少年抬手一摸腰间,漠然地看着他道:“没钱了。”

“哈?”青衫客一皱眉头,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白玉笛子上,唇边露出个狡黠的弧线来,“商陆爱徒,可否借你的笛子一用?”

“不可。”商陆转身便走,将男子那过分慵懒轻佻的呼唤声通通抛诸身后。

当日在谷中,师父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已十六岁了,也到了该出谷的年纪。”

“为师已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的武学造诣今后只能靠自己积累经验来融汇领悟使之精进,师父已经帮不了你更多的。”

“只不过先师祖还定了个麻烦至极的规矩,需得再完成个任务你才能出师。”

“给你布置个什么任务好呢?”

“不如我们一路南下,到花红柳绿的地方去看看?”

师父说这些话的时候由开始的一脸端庄肃穆到后来的轻佻不正经也不过是短短几分钟之内的事,再然后便是打点行装出谷。话说得可算是漂亮至极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路中所见所闻皆可增进阅历,所遇之人皆是吾师,惟有千家学百家教,才真正能做到机巧应变,不至堵死在一条道上。

商陆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间,真是信了他那副如簧巧舌,一路上吃喝玩乐千金散尽,所谓的出师任务还不知在哪处藏着掖着抖落不出来。

突地觉得袖子一紧,却是他那师父不知何时在数丈之外到了身后,一把将他揪住,一脸兴味地兀自看着墙上的布告。

“今叹吾才疏学浅,家中有一幼子仍是垂髫幼童,此番以千金为聘,盼觅得良师端其行正其心,授之以礼,教之以学。有心者且入藏剑山庄相谈,吾皆以上礼待之,望名师赐教。”

“给你找个徒弟如何?”青衫男子轻笑道,指了指那黄纸上的黑字,看向商陆,“这便是你的出师任务。”

位居四大世家之列的藏剑山庄气势倒真是恢弘得很,那贴布告的叶老爷虽是叶家旁支,但也可看得出地位不低,待收到门童呈上的名帖后亲自出门将二人相迎入内,并不因商陆年纪小而目光有别。

“久闻万花谷乃是风雅之地,谷中奇人异士众多,谷中弟子更是擅琴棋精工画,医学造诣上因有孙思邈先生坐镇,更兼独步天下。我此举也是盼着为小儿求得一位良师,得知二位从万花谷中来,真是欢喜非常。商先生年纪虽幼,但已隐隐有大家气度,我断不会看错人。”

正说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响,叶家老爷脸色一正,沉声道:“怎可未见面便失礼于先生,偷偷摸摸成何体统,还不进来。”

过了半晌,才听到怯生生一句:“是的爹。”

声音还脱不了孩童的稚嫩,虽有些怯意但脆生生的实在好听,如同雨水滴落玉石上叮咚轻响,仍有余音。商陆偏过头看去,便见门边原是偎着个小小的黄色身影,好半刻才挪着脚走出来。

还是个小小孩童,站得挺直了也不过还不到他胸口,发冠倒是挽得整整齐齐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衫看上去干净得很。一双眼好奇地对他看了又看,恭恭敬敬地说:“先生。”

倒是叶老爷道:“该称师父。”

那小孩子闻言睁大了眼睛,圆溜溜地看上去可爱得很,脸颊鼓鼓地透着红晕,而后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又道:“冬青见过师父。”

如此便算师父了啊。

商陆还未说些什么,就见那小孩儿踮着脚将桌上的茶盏碰起来,堪堪递到他面前来,仰着脸道:“师父请用茶。”

那青花茶碗后面透出小孩子粉嫩好看的脸蛋,眼睛清透澄亮得很地看过来,一眨一眨就像要看到人心里去一样。

那是叶老爷吩咐人送上来的拜师茶,商陆静静地做了片刻,见那双小手兀自倔强地捧着茶盏举高了,想来也要举得酸了,却还是不肯放下。便伸出手接了过来,接茶碗的时候碰到小孩儿的手指,被茶碗熨得有些烫暖。

他抬眼看了一眼师父,不声不响地将茶碗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那茶大概是掺了甘草的,在青涩的第一口茶水之后透出些甘甜来,从味蕾处蔓延开来。

小孩子便高高兴兴地又唤了句:“师父。”仿佛师父这个词便是什么新鲜玩意一样,大概连他都还是一知半解,不晓得这一生一世彼此都将被限定在这两个身份之中。

是窗外的春风吹入了堂中,吹皱了他手中的春茶。而后只听商陆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2、

夏日午后颇为燥热,有鸣蝉宿在高壮的树上喋喋不休地发出声响,这样乏味烦闷的时间里连后院练武的弟子们喊出来的招式声中都不自觉透出一丝倦意。倒是庄里的仆人们还有些干劲,抱着集市上买来的西瓜投入水井里冰镇,这才些诱出些快活意思来。

商陆百无聊赖倚在窗边,瞧瞧这江南的毒辣阳光,把石板一片片蒸腾出茂盛的热气来,怎比得万花谷常年四季如春不愠不火。离开一年多,倒真有些想念起来了。

那日……师父收下那一千金,既未买酒,也未换什么名扬天下的点心吃,倒是在集市上换了一对比翼鸟,自顾自把玩的高兴,末了说:“你既然出师了,为师走了。”

上了船便坐在船头玩那对比翼鸟,头也不曾再回转一下,船开得远了,连那身磊落青衫也融进了茫茫的水色之中。

“师父师父。”

商陆头略微偏了头,便见那小小的黄色身影从门外跑进来,进了门就矜持地收住了脚步,先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徒儿拜见师父。”

才过了一年,小孩儿似乎长大了一点点,但也看不大出来,倒是不像当初见面时候那样拘谨了。夏天热了,便换了一身短袍子,看起来轻巧许多,那双瞪大了分外清澈的眼睛便不会一低头就藏进衣领里去了,仰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师父,这是我从龙井茶园一带采来的药草,师父过目。”小孩儿将身后的药篓放在桌上,笑起来就是一副乖巧讨好的样子。

商陆撑着脸颊瞄了一眼,这才慢条斯理道:“这回不是药铺里买回来的?”

“不是。”小孩子的脸蹭一下就红了,整张脸便微微皱了起来有些委屈地道,“这回真的是采来的。”

商陆唇角弯了起来,起身看了一下药篓,从里头挑出一株药草来递到他手中。“说说。”

小孩儿便接过来饶有兴趣地拨弄着,一边道:“千里香,根叶入药,味微辛有苦辣,行气活血……唔通经络……唔……”

到后来唔的次数越发多了,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个大概,满脸都是苦恼疑惑的样子,却还是有些执拗地将手中东西翻来覆去地看。

“再问你,蜀元露的配方是何?”

“唔……麦冬,川贝……虫草。”

“魄元散需仙茅,五味子,还差了什么。”

小孩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苦恼了许久才迟疑地说:“相思子……”

“还有防风。”商陆在桌边坐下,随手抄起了桌边一本书卷,也不打开,就卷在手中轻轻点着桌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小孩儿便仰起脸来朗声道,似乎找到了擅长的东西,尚有些稚嫩的童音朗诵起来分外动听,连屋外振翅的鸣蝉似乎都被这声音给掩盖了去,在闷热的夏日里透出些山泉叮咚的清凉劲来。

商陆看不出什么波动,倒是唇角微微往上勾了起来。冬青这孩子真是简单直接得很,得了好便是好,之前的一切便通通翻了过去,似乎连之前的苦恼纠结都抛得一干二净了。

待他这里背得完文章了,商陆起身打开房门走到院中,手中长笛轻转,回头看了冬青一眼,就见他两眼一亮,两手一握提起放在墙边的重剑,拖着往前跑了两步,便使力翻身跃到空中。

鹅黄色的袍袖翩飞,商陆抬起头来的时候被过分灿烂的阳光闪得微微眯了眯眼,便见那小小身影镶着一层灿烂至极的金边,挽头发的金绳缀着珍珠跳着在空中划过一道光芒,一下鹤归孤山有模有样。

但到底是个孩子啊,那大剑看上去比他那小小身体还要厚实个几分,亏他那双手握着死死地抡起来一下下舞出璀璨金光。身姿是远远不如那些年长的师兄们一般潇洒灵动的,只能说勉强才做到中规中矩。

可是就是说不出的认真好看呐。商陆转着长笛在一旁看着,那金光的间隙里能看到小孩儿认真执着的眼神,额角扬起的汗珠片刻就能被阳光蒸发了一样,却还是能让他整个人都发亮起来。

之后便是他大藏剑山庄的绝学风来吴山。商陆有些受不住地抚了抚额头,看着小小身躯舞动着那把重剑转得飞快,脚步到后来似乎渐渐控制不住力道了变得有些纷乱起来,那把剑就如他预期的一样,舞着舞着便如离弦箭飞了出去,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小孩子脱了力,呆呆地坐在地上,嘴巴委委屈屈地扁了扁,许久才咕哝了一句:“今次还是做不好。”

何止,这一招用得兵荒马乱,还得将就着给他读了个局针,生怕连人带剑就飞出去了。

商陆将长笛掖在身后,缓步走过去将重剑捡起来,待他走过来后递过去。“明日再来。”

小孩儿还是委委屈屈的样子,握着自己的重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只想着这一招从小爹就开始教他了,为何师兄们个个都使得大开大阖姿态潇洒,唯有自己总是做得不好。

才想着,突然觉得头上被温暖的手覆住,轻轻地揉了揉。他抬起头来看到商陆的眉眼,似乎还是那样淡淡的没什么变化,却见他慢慢地眉梢眼角里不知道怎么看上去似乎弯了弯变得柔和了些,就像……就像娘给他买的棉花糖一样,看着温温的柔柔的,丝丝缕缕的甜飘落在手上的感觉。

小孩儿立刻就觉得心里没有那么委屈了,反而变得有些高兴起来,就抱着自己的重剑把头在商陆手上蹭了蹭,感觉他又轻轻拍了一下,而后收回了手。

“吹个曲儿给你听。”那长笛凑在唇边,平平凡凡的一根竹笛子就能吹出叶冬青这一生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无论是轻巧悠扬抑或是有些沉缓悲伤的调子,都能在商陆的指尖唇边里溢出来。

他从哪里摸出来一片叶子抵在唇边,用力地吹了一下,便发出噗噗的可笑声响来。

被笛子敲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看向年轻的师父,听到他眯着眼睛道:“吹奏最讲究手势,再就是气的运用。沉入丹田复出,口唇张阖大小都有关系。”

叶冬青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敲疼的地方,而后又使劲吹了手中叶子几下,这回便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唔……徒儿还是只求吹响就行了。”

商陆便斜了眼看向他,而后闭上眼睛,自顾自地吹着手中笛子。

那是首满怀思情之曲,小孩儿太小还听不懂。曲子里婉转启程,有思念故土之悲,有感怀旧友之愁,有扬名登科之喜,有久别重逢之乐。

末了就听见冬青说:“真好听,有些地方听着开心得很,有些地方听着想哭。”

可不是什么知音人,却干净纯粹得有什么便是什么的样子。商陆垂下手长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在他抬起脸不明所以地看过来的瞬间里,微微笑了笑。

 

3、

“江湖盛传九天神算之后多多被带入无量宫,红衣教另有图谋,藏剑山庄三庄主无双剑叶炜已追踪而来,孤身犯险。天下有识侠士居多,不如就此兵分几路,一并攻入这无量宫中,助三庄主一臂之力,也可剿灭这胡作非为的红衣教派分支……”

叶冬青抬起头看着茶馆边上那男人立起了牌子,一张白纸堪堪落在案上,笔蘸浓墨悬而未下。“若有单枪匹马又欲前往的侠士还请上前来,留下名帖,待分配成队后,再择期而入。”

“这是……”叶冬青低头又沉吟了片刻,身上一袭黄衫在烈日下显得熠熠生辉。如今他也有十五岁了,已经成了个少年样子,不复当年软软糯糯的孩童模样。父亲说他武艺尚可,但涉世经验未深,身为男儿当通晓天下之事,成日在家中枯坐又有何等长进,因此上月不由分说便催他出门游历。

他其实想去找师父的,只不过……长途跋涉前日到了万花谷,询问之下才知道商陆自当年离谷之后终未再回过万花,至于那位师公更是只留下个念想,一众小辈竟无一人认得,不由得愈加失落,在落星湖畔呆呆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山高水远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少年正想得出神,边上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不由得往前打了个踉跄,接着便听到身旁传来个声音道:“小将军这边走。”

叶冬青抬头,正撞上那边斜睨过来的目光,目光中满是锐利桀骜之色,唇角却带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明明是两相矛盾的,这锐利的一眼却还是让他怔在当下动弹不得,电光石火间只想,这年岁相仿的少年,气势却大大地不同。

眉间傲气蓬发,红袍甲胄加身,架子端得好不气派。方才撞到冬青的便是他身边的一名随从,只唯唯诺诺地躬着身口称小将军。

只这一眼交错,那小将军就别开头出了茶馆。要到数年之后人事剧变,两人再度相遇,这小将军已不再是小将军,更忘了他曾在这茶馆之中见过这少年。而叶冬青这一踉跄,站在身边的一个小道士便伸手扶了他一把,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还看着那少年将军出去的背影,啧了一声道:“少侠,可有兴趣和我几人组一队,到这无量宫里见见世面啊?”

叶冬青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他,见这小道士眉清目秀笑得分开和蔼可亲,不由便有了几分好感,又听他说:“放心,我师父离经可是很厉害的,瞧。”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站着个长发垂背的男子,一袭墨色长衫浮着紫色暗纹,腰间别着根玉笛,还不曾这小道士口中的师父回过头来,冬青便觉得这个人还真是……像个万花谷的弟子呢。

就如同他记忆中的商陆一样,黑发长而柔顺地垂在身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即便在喧嚣的人群之中,也带着点安然平和的气质,说不出的高贵好看,心里当下就生出点亲近之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道士笑得更欢了,回头便喊道:“看我找了个小打手。”

那墨衫男子还没回过头来,倒是旁边一个人笑了笑,当先走了过来。说话声音朗朗,带着点略低的磁性,好听得很。“这是……藏剑弟子。”

而后便从这蓝袍将士打扮的男人身后走出了那名墨衫客,眉目疏朗的样子比之当年更为成熟了些,看人却还是那副淡淡的不假辞色。目光一扫而过,面色没有半点起伏,倒是叶冬青张了张口,始终没说出话来。

只听到他说:“既然找到人了,那便走吧。”

冬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脾气,若换了平时只会说好的和善少年,此时却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我不会,别连累了你们。”

那蓝袍将士还是笑着,只道:“无妨,我教你便是。”

叶冬青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墨衫万花客若是岁末新雪般清淡,这蓝袍将军样便是初春微风拂大地一般,说出来的话总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意。

他仍在迟疑之间,看着那墨衫男子的侧脸,仍记得那几年每每端着一壶新茶恭恭敬敬地举高道:“师父请用。”

这样的一张脸,就会放下唇边的笛子伸出手来接过茶轻啜了一口,唇边有些浅淡的笑意,映着窗外的杨花显得极为好看。

这就是商陆,这怎么能不是商陆。

商陆走的那一日还是春天,一如他到藏剑山庄的那一日,天空里飘着细细密密的春雨,落在湖里面泛出层层叠叠的涟漪,一层层荡开永不停歇的样子。

天一大早就走了,雨里还透着夜间未散尽的凉意逼人,一把油纸伞,一只竹笛别在腰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当先生这几年,还是那样不带什么来,也不带什么走,走得如一个游人一般从容。

“师父,师父……”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就生生顿在了江边,顿在了竹篙撑开的水声中。

他站在船上打着伞远远看着,黄衣少年站在岸边撑着伞望过来,满脸都是哀伤的颜色。好像高了不少,比起初见那样的只到肩下的孩子,已经有点俊秀少年样子的初现端倪。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所以师父一定要走吗?师父不走成不成,留在这山庄里教徒儿,徒儿还有很多东西不懂,成不成?”

“呵……”商陆轻轻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头,“你早先休息。”

“师父别走。”

商陆收了手,横了笛子在他脑袋上轻轻叩了一下。“人之在世,莫要求得太多,求得太多,得之太少,便有怨憎忿恚之心。”

“徒儿不懂。”叶冬青摸了摸被他敲的那处,抬着头努力地看着他。

商陆蹲了下来,第一次伸出手帮他理了理衣衫,轻轻地掖上凌乱的领子。“你虽是叶家旁支,却也是个少主一般的人物。冬青,成大事者心不乱,要记住,这就是我给你的出师任务。”

叶冬青仍是不懂,隔日商陆便走了。

这一走,便是暌违五年不曾相见。

成大事者心不乱。聚散离合,皆要等闲视之。

只是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叶冬青几乎还是要忍不住落泪,只想扑到他怀里,一如当日幼小孩童一般,抬头便可称句:“师父。”

 

4、

登记姓名的书生将他们几人的名字工工整整写在白纸上,叶冬青偷眼看去,只见商陆两字横勾斜划字迹娟秀,心里一时更为波澜起伏。

下意识便抬头看了商陆一眼,只见他眉目仍是淡淡的不起颜色,似乎并未注意那纸上所写的姓名。

也是……师父本来就不大理会别人。

叶冬青心里有些凄然伤感,终究还是低了头一言不发,刘海垂下来挡住他的双眼,脑后系着白玉珠子的发绳轻轻晃动着。正自沉浸着却突然被拍了下肩,他抬起头来只见那道士笑着推了推自己:“走吧。”

无量宫所在的无量山,山间流着溪涧,却有些暗沉沉地似秋末荒凉,口鼻间颇有点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爱,抬头望去山崖之际有雾气氤氲着,在云雾稀薄之处隐约露出宫殿飞檐的一角来。

那天策将军在前头开路,沿路有些红衣教的巡逻教众也都一一擒住除去了,能绕过的便不曾惊动,由山崖处跳跃而上,一看便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冬青虽不算熟稔,但到底功夫底子还是有的,藏剑身法素来一绝,攀山越岭倒也不曾落下。

避开耳目潜入无量宫中,隐于嶙峋怪石之后,却见牡丹正将一名少女迎上圣坛,想来便是多多。众人正盘算着,却突地听到一个少女脆生生道:“多多,莫留在此处了,与我回去。”

叶冬青闻声脱口道:“琦菲表妹。”

只此一下,藏身之所已然暴露。台上一时大乱,各路江湖人士鱼跃而出,与场上的红衣教众打成一团。混乱之中,牡丹已带着多多不知去向,只剩下圣坛上剑影迷乱,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叶冬青独自一人对着两个红衣教徒已有些吃力,旁边又有道剑气直逼迫过来,周身虽已感觉到强烈的杀气,奈何一时半会却无法避开。

电光火石之间只想起父亲虽严厉却偶有慈爱的样子,母亲温柔婉约的笑容,思家之情迸发于心。叶冬青从未有一刻发现自己如此想念烟雨迷蒙的西湖,艄公响亮的号子,柳絮飘飞的清晨里有江南特有的朝露气息。

只听得一声脆响,一只玉笛横剌里伸出来,挡住挥向他的那柄剑,一边以兰花拂穴手法飞速点了那教徒周身几处大穴,将他打飞了出去。

叶冬青有些恍惚,那袭墨衫飘飘欲仙,执着玉笛的手背在身后,偏过头的样子仍是一派的从容淡雅。“怎地就不会躲了呢?”

“即便是他那下攻过来,你梦泉虎跑的身法使出来,也不至于如此凶险。”

“为师教你的,都忘了?”

正说着,袍袖一卷,一手拉住叶冬青往后跃开数丈,只见方才站的那处地方已经布满了羽箭。叶冬青却无暇顾及这些,即便四周凶险万分杀气震天之下,他仍是为商陆拉着他的那只温热的手的触感而渐渐红了眼眶。

商陆叹了口气,掏出怀中的绢帕将他那张清秀的脸擦拭干净。就如同叶冬青幼时练武后脏了脸一样,那之后的小孩儿便会仰着头笑得分外灿烂,如同头顶高照的艳阳一般。

“聚散离合要等闲视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徒儿并未忘记。”叶冬青将身子挺得笔直,倔强着道,“只是师父给的出师任务,徒儿还做不到,徒儿还未出师。”

商陆看了他一会,还未说话,只听到身旁有人浅笑了一声,道:“这便是你曾说起的那个藏剑山庄收的徒弟?”

那天策将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边,圣坛上的红衣教徒也已清除得七七八八,只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被缴了兵器咬舌自尽了。

“雩风。”

那小道士听了商陆的呼唤,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道:“师父。”

商陆看了看两人,沉吟半刻才道:“算起来冬青比你入门早,但你比他年纪稍长,后来随我的时间又长,冬青便权当是你的师弟。”

“甚好。”楚雩风笑得开怀,抬手拱了一礼,“师弟。”

叶冬青微微一愣,连忙还礼。只听到那蓝袍将军笑道:“既然是你徒弟,又是独自出来行走江湖的,不如随我们一起走如何?”

商陆却只是弯了弯唇,只道:“你是浩气盟的人,跟着你,很安全么?”

赵佑廷闻言哈哈大笑,摊手道:“独我一人我是不知的,但有你在,我自然安心得很了。小兄弟,你看如何?”

叶冬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商陆一眼,只觉得这蓝袍将军和商陆之间似乎有极为微妙的一种气场,说是生死之交看着不像,但一路走来直觉两个人合作无间,举手投足皆有外人无法插入的默契。

这样的商陆是叶冬青所不知道的,却极为想知道的。就如同他幼时就存于心中的想法,终有一日他能与师父并肩作战,能以手中利剑,护商陆于危难险阻之中。

他看着赵佑廷,终还是点了点头。

“可愿随我一同前往浩气盟?”赵佑廷笑着看他,见他望着商陆,便道,“与你师父一同,踏遍这四海河山,扬浩然正气?”

“姓赵的。”

“罢、罢。”赵佑廷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师父。”叶冬青伸手拉住商陆的袖子,“师父可是要入……要入浩气盟?”

“大抵是的。”

“冬青是师父的徒弟,自然跟随师父。”叶冬青笑得分外灿烂,脸上还有些方才打斗留下的血痕,衬着一双眼越发明亮坚定。

片刻后商陆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声,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此去路途凶险,江湖阵营非同一般,也许你再也难见到江南花红柳绿,再难见到你爹娘。”

“冬青也是男儿,不怕。师父在哪里,冬青就在哪里。”叶冬青见他召来马儿,翻身上马。

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流淌下来,商陆的脸逆着光看不清明,却见他从马上伸出手来,伸到冬青面前。叶冬青怔了一会,才有些期期艾艾地握住他的手,借着商陆的力道上了马。

那只手温暖得很,若稍仔细些,还能摸到手上用力时浮现的浅浅血脉。这双手曾教他吹奏笛子,教他识别药草,教会他驾驭骏马,教会他握笔写字。

并无人知道,七岁那年的叶冬青躲在门外偷偷看着堂内端坐的黑发少年,阳光从窗棂上照进来,落在他身上,那袭滚着金边的紫衣熠熠发光,那一刻映在他眼中,便是一生的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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