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情【楼诚】上

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季节里,雨雪天气几乎占领了所有的主导权,直到明楼办公室外面的那棵大树终于冒出点新绿的时候,才终于有了种大势已去的颓败感。

这一天阳光不是很好,但聊胜于无,明楼坐在窗边看书,右手一侧还放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香气里夹着些暖意,连带着熏得空气都有些慵懒。

有人敲了敲门,他便阖起手上的书低声道:“进来。”

“您好明教授。”

进来的是个二十出头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明楼看着她,想想未曾交集,便微微笑着说:“您好。”

洋鬼子不流行寒暄客套,她直勾勾地盯着明楼看,明楼也只好让她看了个仔细,片刻后才听到她啊了一声,兴致颇高地说:“你看的是《海上劳工》么?”

明楼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脊,微笑道:“是的。”

“我以为你每天看的应该是枯燥而无趣的财经新闻,证券小报,又或者是银行发展史。”她的眼珠子转了转,道,“你能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怎么回事,那是火,是烧溶的铅,是一千把插在我心上的刀子。”

明楼摘下鼻梁上的眼镜,轻轻地擦了擦,重又戴上:“是这样,真正爱情的最初症状,在青年男子方面是胆怯,在青年女子方面却是大胆。”

“喔,我的《巴黎圣母院》,您的《悲惨世界》。”她看上去十分地高兴,伸出手,“我是安娜·奥特克洛克,明教授,我听过几次您在巴黎大学的经济学讲座,非常棒。”

明楼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笑道:“非常高兴认识您,奥特克洛克小姐。”

他们在明楼这间位于巴黎证券交易所对街的办公室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一个下午,天真直白又热情的女孩明楼见过很多,但安娜还要更优秀一点,她背后是动动手指就能影响整个巴黎证券金融市场的奥特克洛克家族,从文学到经济无论哪一方面都好,她知道的相当多。

 

“就像汪小姐那样的吗?”

“诶。”明楼抬起头颇不赞同地看向面前的人,却只看到猛地递得都快撞到他鼻子上的碗,只得抬手接过,“怎么说话的?”

面前的青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亚麻西裤,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利落的前臂,修长漂亮的五指正托着另一只碗,一下下给自己盛饭。

“大姐说,要防着你贼心不死。”

明楼啧了一声,末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他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吃饭,下意识地就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到青年碗里:“哪里有什么贼心,我是眼观鼻,鼻观心。”

“观别人的?”青年笑起来,一双眼睛在有些昏黄的灯下漾出光彩,目光在明楼脸上打了圈,然后又往他胸口看去。

“你小子。”明楼抬手要抽他,想着这一抽脸就得埋到饭碗里去了,只得作罢,颇为丧权辱国地又给他夹了菜,道,“我是你的大哥。”

“是。”

“也是你的上级。”

“嗯,也是。”青年扒了口饭,笑眯眯地。

“饭粒都粘到脸上去啦!”明楼简直对自己的长兄威严心痛如绞,想起上海家里那个明台,更是要患心血管病,吃了两口饭就觉得没了胃口,当下放下碗筷起身到沙发边坐下,拿了一份文件看了起来。

明诚自己吃完,收拾碗筷洗了,把明楼放在床上的西装拿起来熨好挂了起来,整理的时候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安娜两字和一串电话号码一样的数字,他回过头看了明楼一眼,明楼正聚精会神看着手里的文件,眉头微微皱起。

明诚便把那张小纸条工整地折了折,又放回了口袋里。

在巴黎住的这间小公寓,原本是一个套间,明楼把房间都打通了,连带着客厅成为一个大的空间,只有厕所和厨房隔开,虽然一人一张床,但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只要在这个房子里,无论在哪一个角落,明楼只要抬起头随时能够看到明诚,明诚也一样。明台对此布置嗤之以鼻,总是说,阿诚哥,隐私,隐私!

明诚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笔在纸上写字。作为情报人员、特务、地下工作者,各个方面来说,隐私总能与性命结合在一起,一旦暴露了底线,仿佛就将性命拱手相让到对方的手上。

他对明楼没有隐私,从十五岁开始就没有,明明是彼此独立的个体,但就像每天呼吸的空气一样,刮风下雨,日升月落,明楼之于他已经仿佛是一种亘古存在的规律,与生存下去所需的条件一样毫无间隙。

但偶尔还是有点秘密的,就像现在他蹲在厨房里一边写论文,一边盯着炉火上煮着的汤,调味,出锅,上碗。明楼的少爷脾性大概也就体现在一点,他吃不惯国外的米饭,便不吃,阿诚怕他饿,只得想方设法地做些别的给他填肚子。

明楼闻到香气,说:“煮的什么?”

“鱼汤。”明诚把碗端给他,在他身边坐下。

“这个时候买条鱼可不容易,天寒地冻。”明楼接过碗抿了一口,道,“你早上四点就出门,就是为了买这条鱼?”

明诚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还是知道。”

可不是四点,天还没亮,青年轻手轻脚,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门关上的时候轻轻嗒了一声,明楼从床上坐起来,披着外衣走到窗边,隔着厚厚的玻璃都能感觉到窗外的凉意,然后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路灯孤零零地照着,不一会出现明诚的身影。

市场和大学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南辕北辙。他缩着肩膀小跑起来,往市场的方向一路去,隔着淡淡的夜色,明楼仿佛都能听到他跑步时轻轻的喘息声。

应该是这样的吗?明楼有时候会问自己。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明诚成才,阿诚成绩优异,画画也颇有点天分,他送明诚到巴黎深造,毕竟这里是艺术的殿堂,到头来却觉得这恰恰是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在唯一分开的那两年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明诚终于成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过分坚韧的人。

还不如就牢牢地扣在他身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站上悬崖,也要遵循他的授意,在他身后,必须万无一失。

就牢牢抓着大哥的手。明楼想。从过去,从现在,从未来,一刻也不许放开。

 

安娜小姐几乎每天都来,带着她的小洋花伞,带着她买的下午茶点,带着她喜欢的文学著作,带着第一手的经济新闻。

明楼还是颇为欣赏她的,这样一个直爽大方的小姐,她的天真烂漫也恰到好处,并不让人感到厌烦,毫不讳言地说,奥特克洛克家族掌握着整个法国的经济命脉,而商业与政治,从来都是分不开的。她知道许多内幕消息,抛出来当成茶余的话题时,偶尔会帮上明楼大忙。

她进来的时候,明楼正在签署文件,只抬了抬手招呼她:“您请稍坐。”

安娜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走了一圈,明楼的办公室里放了一整排的书架,从上往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连油画鉴赏都有,她便抬手拿了一本,正要翻开就看到书中夹着一张纸,索性直接打开。

明楼在这个时候处理完公事,站起身来走到沙发边坐下,见她捧着书走过来,脸上透着神秘的笑意,不由得有些疑惑:“怎么?”

“明教授,经济、文学、艺术,您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和惊喜了。”她的双眼因为迸发着热情而闪闪发亮,一手将画册捧在胸前,一手将抽出的纸张放到茶几上。

明楼把纸张摆正,那上面耀眼的阳光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落到明公馆前院里的草坪上,色彩浓烈而鲜明,画纸上的明公馆显得明朗又肃然,四个人都只有约略的一个剪影,但明楼就是看出来了,站在门口的是大姐,明台正快步跑过去,自己在后面信步走着,而阿诚跟在最后,微微侧着脸看向自己。

“我的老师说,画画的笔触虽然很重要,但更打动人的却是画面里蕴含的感情,我简直太喜欢这幅画了,色彩和光线的运用虽然有许多不足,但却能给人一种内心平静的向往,一种圆满和谐的期待,隐忍而内敛的热爱。”

明楼拿起画纸,往后倚靠在沙发上,微微眯着眼若有所思。他听不到安娜小姐的赞美之词了,他想起了十五岁的阿诚。

那个比同龄人还要瘦小得多的小孩子坐在椅子上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带着防备的神色,他营养不良得很厉害,骨架小得可怜,仿佛稍微用力一握就会被捏碎一样。明楼就端坐在他面前,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阿诚。”他声如蚊呐。

“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少爷,明楼……”他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仿佛有了些许底气,至少要比说起自己的名字来要好听得多了,眼神里也透出点光。

“你以后就跟我姓明,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明楼的脚微微抬起,敲了两下地板,鞋子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明亮的声响。

“明家。”他看着明楼的脸,过了一会又轻声说,“我们家。”

明楼十分满意。

 

明楼告别诗情勃发的安娜小姐,提早下班。他开车去了大学,原本只打算在学校门口等待,但阳光颇有点华美的霞色,便下车走走。

明楼是巴黎证券界的后起之秀,上过财经杂志和新闻,应邀在学校里做过两次讲座,观者如堵,好评如潮。一路走来竟有不少人认得他,过来问好致意。

他就站在学院门口回答几个学生的问题,穿着惯常穿的那件双排扣羊绒大衣,戴着惯常戴的宽边金丝眼镜,态度温和嘴角含笑,阳光秀色从他的背后铺下来,最终落在他的肩膀上,看起来真是风度翩翩英俊无匹。

明诚下课出来以为看错,同学又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就见明楼同样闻声回头,朝自己笑了笑。明诚有些短暂的犹豫,见他彬彬有礼地从人群中脱身,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朝自己招了招手。

“阿诚。”

他便急急忙忙地下楼,跟上明楼的步伐,只稍稍落后半寸,微微侧着脸看着明楼。

“怎么突然来了?”

“今天下班早。”明楼看了看左右,又说,“阳光也不错。”

“你是焦点人物。”阿诚说,“明天必定会有人一个个来问我‘明诚同学,请问你和明楼先生是什么关系’?说不定还会有诸如,明楼先生平时喜欢做些什么,明楼先生的人生格言是什么等等。”

明楼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挑眉道:“你好像很是不满。”

“不敢。”明诚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明先生,明天早上之前请把您的个人资料整理一份给我,我拿去分发,不必多费唇舌。”

明楼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太夸张。”

“怎会,女学生们看着你都两眼发光,就如同迸发出爱情的光芒。”明诚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来。

阳光映入他眼睛里,那双眼睛便仿佛漾着潋滟的水光,明楼摇了摇头,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吧,我就是想来接你回家,看都被你编排成什么样了。”

“蓬校生辉。”明诚一本正经。

明楼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却又问:“学校里有相处得来的女同学?”

明诚倒真被问住了,平时都是他拿这种事来取笑明楼,万万没想到会被突然倒打一耙,顿时防备地说:“没有。”

明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哭笑不得,只说:“我只是问问。出来时见名女生和你走得很近,一直看着你,我招呼你走了,她脸色还颇为担心。”

“只是普通同学。”

明楼点点头,见他情绪不高,便不问了,走了一会听到明诚又说:“我从没想过。”

明楼侧过头看他,见他也正看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眼波里竟然透出点细微的委屈,在坚定里这委屈团团转转,几乎要把他绕进去了,明楼有些心惊。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没想过。”

明诚看了他一眼,突然偏着头笑了笑,转身往前走去。

真的是长大了。

明楼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到了喉头打了个转,竟然微微地叹了口气。

明诚迎着夕阳,霞红色的金光从他身影四周透出来,就像要将他完全吞融一样,明楼看到他回过头来,看不清表情,只看见他的手指抬起来微微摆动了两下,像呼唤。

那时候……阳光真的很美,很想和你在这样的阳光里,多走走。

明楼载着他去了市场,第一次见识明诚买菜的样子。用心声来说就是,哎呀……实在叹为观止。

倒不是说市场太过脏乱差了,但是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学生样子,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卡其裤,旁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明楼,真正是脱颖而出。

“就我一个人还好点。”

“还好点?”明楼质疑,一边接过摊主递过来的生肉。明少爷在金融市场上呼风唤雨,在菜市场里只觉焦头烂额,只能跟着明诚一边走一边看,帮手拿拿东西。

“你还是到车上等我。”

明楼被三番两次催促,只好提着东西往外走,回头看看阿诚,青年鹤立鸡群地站着。他走到停车的地方,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对街正在粉刷一块巨大的广告板,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版型不错。明楼想,广告板上那套西装,穿在阿诚身上应该颇为好看,过不多一年半载毕业了,正好穿上。广告板下方写着店铺地址,就在大楼里,他想了想,锁上车门就过去了。

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青年站在车子边等,看着他手里两个大袋子疑惑地看过来,明楼笑着:“我去买了两件衣服。”

“不够穿吗?”

明楼才想起,平时这些也全是阿诚在帮他打理,以前青年每每帮他到店里买衣服,报上尺码仍时时会有出入,最后想了个办法,明诚穿过他的衬衫裤子,记下差别尺寸,再到店里试衣改衣,便未再出过问题。

当下笑道:“给你买的。”

“给我?”明诚似乎有些吃惊,接过袋子,从里面拿出两套一样的衣服来,顿时无奈道:“大哥。”

“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也给我自己拿了一套,效率。”明楼振振有词,颇为得意,“说真的,你还正需要这样一套衣服,过两天跟我去一个宴会,就穿这个。”

“宴会?”

“是的。”明楼开车,目不转睛地看着路正前方,“安娜小姐给我发了邀请函,奥特克洛克家族的春季酒会,是政商两界的高官名流们争相出席的场所,这是一个机会。”

明诚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机会,明楼也从来没有细说过,但是他知道这一定是对明楼有利的,他会无条件地相信和接受明楼的安排,永远跟随这个人的方向。

无论他是不是青瓷,然而局限在这个身份中,时时反而有一种脱力感,来自似乎总是无法诉说的内心深处,无人知晓。

 

明楼目光毒辣,那套西装剪裁得体,穿在明诚身上,越发衬出他宽肩,细腰,长腿。转身的时候突然有种腰肢盈盈一握的错觉,明楼微眯着眼看了半天。

“怎么样?”

明诚想了一下,才道:“有点拘束。”

“慢慢习惯。”明楼转过身,信步走上台阶,穿过长廊,登堂入室,阿诚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直到左右仆人为他们推开厅门。

里面真是衣香鬓影灯火璀璨,明楼肩膀微微一动,阿诚便心领神会地上前,为他脱下厚重的长外套挂在臂弯里。

“明教授。”安娜小姐穿过人群提着裙摆飞奔而来,好奇地看着阿诚,“这位……?”

“喔,我的管家。”明楼微笑着说。

安娜飞快地便转移了注意力,带着明楼走开:“我来为你介绍一下。”

阿诚安静地退到角落里,看着他们在三五扎堆的人群里穿行,明楼永远身姿挺拔,永远嘴角含笑,安娜小姐看起来是真心喜欢他,不遗余力地陪着。

明诚垂下眼睛,恰好有个仆人走过,他便顺手拿了杯酒。明楼没有告知他应该做些什么,他便四处游离,状似无意地听着许多人的谈话,在脑子里筛选过滤,攫取信息。

因为明楼说过:“即便是家长里短,也能获得重要的情报。”

他偏着头,盯着香槟色的酒液,左前方的两个人已经闲聊了许久,突然有道声音插进来说:“你跟着明教授很久了吗?”

明诚抬眼看去,就见到安娜的笑容,她大方地伸出手:“您好,我叫安娜。”

“您好。”明诚似乎有些微的局促不安,片刻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叫我阿诚就可以了。”

“阿诚先生。”安娜笑了起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阿诚偏着头想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第十一年了。”

安娜低声轻呼:“那您一定知道他的很多事吧,生活习惯,起居饮食,包括兴趣爱好?”

明诚微微笑,没有回答她,就听到她继续说:“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会不会喜欢我?”

阿诚有些轻微的愕然,看上去似乎是对安娜的直白毫无防备,但很快的这点错愕便从他脸上抹去了,只是他始终都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

“我的父亲。”安娜抬手,明诚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和明楼说话,“答应我,要和明教授谈谈婚事。如果明教授答应了,他就会叫我过去,如果没有答应……”

明诚看向她,她俏皮地耸耸肩:“父亲没有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过了许久,才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转过头来,朝安娜招了招手,他的表情有些严肃,但大概是长久不苟言笑造成的,安娜开开心心地跑过去了。

阿诚的眼神从安娜的背影上往旁边移开,正撞上明楼的目光,明楼微微一笑,眼镜下的眉眼大概是因为镜片折射了灯光的关系看上去光彩夺目。

那位安娜小姐跑到他们身边,热情地加入了谈话。

一个机会。明诚想。

不知道是希望的挣扎,还是垂死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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