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归【3】

方凌是个简单的人,喜怒都放在脸上从不掩饰,长期的从军生活并没有磨灭掉他天性中的那点乐观,还带着些江湖儿女的洒脱不羁。在天策短短数日间,便与叶芳时混熟了。加上两个人都是闲不住的,三不五时就要切磋一番,倒也各有输赢。

这日太阳才正西斜,方凌便兴冲冲踏入房中,上前拉住他的手就往外走。芳时跟上他的脚步,见他满面兴奋,好奇问道:“出了什么事?”

“每个月有一日府中兄弟都会在校场小做比试,今日正好碰上了,带你去见识见识。”

远远还未到校场,就听得鼓声阵阵催得热血沸腾,两人立刻加快脚步挤入人群中,见到场中两个将士正比到酣畅处,一个突一个缠,叶芳时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可有带你来错?”方凌用手肘顶了他一下,笑道。

“精彩万分。”叶芳时目不转睛看着场上,到底是青年人,看到热血处情不自禁地并了两指拟剑,微微比划着。

只听鼓声由急趋缓,由密集处渐转疏浅,到最后只是一下下有条不紊地击打着,然后就听到方凌在耳边道:“轮到穆大哥了。”

叶芳时微微一怔,远远看去对面一个着铠甲的青年走入场中,银色长枪挟于身后,血色袍袖在风中微微动着,斜阳在他顶上映着一身的霞光流动。那样卓立的身姿,不是穆清朗又是谁。

也不知怎么,只是一瞬间叶芳时觉得穆清朗似乎看了他一眼,如蝶掠浮萍,目光一转而过,快得几乎不着痕迹。

他心中便有些闷,只偏了头小声嘀咕道:“也不知是否徒负虚名。”

很多年后,叶芳时仍然会想起这一场比试,不是什么千军万马的阵势,却是另一种划破长空雷霆万钧的枪鸣直指入心。残阳似血,映得那风中扬动的猩红多了三分艳,全不花俏的天策枪法,突挑疾刺全为制敌取胜,干脆利落势如破风,这些都在穆清朗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直到比试结束后,他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听到方凌在耳边道:“杨教头亲传的枪法,大多数兄弟只学到了五六分,穆大哥天性聪明,又多悟了三分。”

叶芳时只是沉吟着不说话,在那一刻他全然忘记了和穆清朗之间单方面的不对盘,一心只想着什么样的好铁才能打造出配得上他的枪。也就是在这短短一时三刻,他才明白叶芳致为何始终醉心于铸剑。

只因神器能为英雄出鞘,才子方可妙笔生花。

两者既相辅之,穆清朗这样的人,必然要有一把好兵器才足以完全施展他的枪法。

突地被方凌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还未说话就见他神神秘秘地说:“今晚我们去登凌烟阁,我和值夜的兄弟打过招呼了,如何?”

“不错。不过你觉得论轻身功夫,你能胜得过我?”叶芳时揶揄了他一句,笑着回身走开。

方凌在身后跟上来道:“那倒不见得,比一比就知道了。”

“那输的人要如何?”

“洛阳酒肆,不见不散!”

“我虽不好酒,但也可以勉为一试。”

“杭州西湖烟花地,竟然也有不好酒的少爷么?”

叶芳时回头白了他一眼。“天策府纪律如此严明,你到时可莫要爬着进来才好。”

方凌一阵大笑,只道:“今晚二更,凌烟阁下见。”

 

是夜叶芳时到了凌烟阁下,见方凌早已在那等候多时。两人抬头望去,只见阁楼上部融入黑茫茫一片夜色中看不真切,但阁顶偏偏露出圆月一角,镀了一层霜般的冷光。阁身在夜色中越发显得雄壮巍峨,高不可攀。

“你可小心些。”

叶芳时一甩头道:“本少爷何需旁人担心。”

浮萍万里本是藏剑秘而不传外姓的轻功身法,此时一展开来便如飘渺浮萍依风而生。几个跳跃便已经远远到了前头,方凌仰头望着他的身影,呼啸的风声中似乎能听到他浅浅的笑声,唇边不觉也跟着弯了起来,倒不那么计较起谁输谁赢了。

叶芳时足下使力,风从面上扑过时他微微眯起了眼,眼见阁顶已不过咫尺之间,当下在檐边借力翻身而上,双脚才刚落地,就见不远处有一人着玄色衣裳背对而立。

他心里一惊,反手抽出轻剑道:“是谁?!”

圆盘一样的月就距离不过数丈,月色如华挥挥洒洒披了一身,映亮穆清朗回转过来的小半张容颜,半分英俊眉目尚隐在暗处,另半分却露出眼里未来得及褪干净的沉痛。

叶芳时愣愣地站在原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金带随之款摆生姿。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穆清朗,更没有料到几次相见这个眼里只有沉着冷淡的男人,会有他全没想过的痛苦神色。

只听得穆清朗道:“叶芳时。”

这是芳时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嗓音低沉而温和。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就看到穆清朗微微低了脸笑了起来,只是薄唇轻浅地勾了勾,脸上线条便软了大半。让芳时想起终日坐在西湖畔的微风拂面,风中还夹着三分青草香。

舒服惬意得让人想沉沉睡去。

芳时脸上微热,忙别开了眼,片刻后才道:“你知道我。”

“洛阳客栈,秦王殿外,演武校场,我们见过三次。”穆清朗顿了顿又道,“几次你的眼神总是很不屑我一般,印象深刻。”

芳时便像幼时偷懒不练功被大哥逮到一样,带着几分被识破的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时,就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回头看去,方凌正好跃上楼顶。

“穆大哥。”方凌一看到他,立即走过去,“我想着今日十五月圆,便琢磨着带芳时上来看看。”

穆清朗只是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更深露重,别染了风寒,我先回房了。”

直到那袭玄色衣衫纵身而下,芳时才回过头看向方凌,只见他嘿嘿一笑道:“其实这里最早是穆大哥带我来的,进府时我才6岁,每天练武辛苦起来就是哭,但穆大哥当年也不过才是个10岁大的孩子,就带我上来凌烟阁顶,陪我看着烈风卷云,一眼望去便是我大唐的巍峨河山。”

“那一刻我才渐渐明白,所有天策府的将士,肩上负的不止是个人身家性命,天策军命责任,还有整个大唐的安危繁华。”

叶芳时只是咬了咬下唇,并不说话。

是,那确实是所有人想象中的穆清朗会说出的话,但是那样挺直了背似乎永远不会有什么让他弯腰,似乎世间并无任何事可让他蹙眉的男人,不久前无意间就似乎让他窥探了半分真实。

云层挡住了大半个月,夜色顿时如厚重了起来,而他脑中都是在凌烟阁顶偶遇穆清朗时对方眼中的哀痛,似乎比这夜色更浓更狠更摧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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