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48】

叶冬青怔了怔,不知怎地在心里也问了自己一句:“愿意……么?”

若不是听说商陆下落不明,他真的还会回到浩气盟吗?

想来江先生说的是对的,避世实非看破,他要的只是一个避字。他逃避过往种种,不愿回想,不愿介入,即便心存浩气却无以为继,就如灵魂脱离躯壳各自发力,将他来回拉扯,而他在此中挣扎迷惘,就连那颗原本还有些许感怀苍生太平为己任的心,也早已在秦白朔三番四次的掳劫中被碾得支离破碎。

商陆当日说他——“无论哪样都不算得太突出的,不及雩风机灵,不及雩风在武学上的造诣,里外都透着些傻气,但是论心地通透良善,哪怕连为师也有些比不上了。”

可是,这一番善意又带给了他什么,非但什么也没有,反让他从人间到地狱游走了几番。

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惊醒,也曾想我未曾负过天道,为何天道却不能护我半分……时而恨意顿生,但想起商陆过往教诲和对他的期许,渐渐地这些在心口盘踞的恨意却又散了,散成了秦白朔在小遥峰上的眼神。

恨仿佛不是恨了,只是心口阵阵发酸,却不知道又是些什么。

冬青离开藏剑山庄时父母均已离世,不曾想重遇商陆后入了浩气盟,商陆就是他在这天地间唯一的亲人,所以他就连避世也不愿走得太远,在南屏山间混迹乡野村民之中,偶尔还能采些药草略尽绵薄之力。

仿佛这样心里才有些牵挂,有一件需要他去完成的事等着他去完成,有一个需要他关怀的人去等着他去关怀,才不会避着避着就真的避了尘世,入土为安。

但商陆不在了,不在浩气盟中且走得音讯全无,他这才有些惊惶起来,只因为他知道师父虽然总是略有些冷冷淡淡不多笑容,待他却是比待谁都要上心的。

就连叶冬青心中也忍不住隐隐爆出了一个念头,一旦起了个头,就好像满园枯草中爆出了一个火星,一下子就燃成了燎原大火,烧得他有些坐不住了。

此时门外却突然扑了个人影进来,身上还带着些没有抹干净的水汽,哗一声就劈头盖脸地上来了,圈着他的身体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搂在了怀里。

楚雩风比起这许多人来还是有些单薄的,这一下两人撞得有些骨头发疼,袖子上的雨水贴在背后立刻就渗透了衣服,叶冬青却也没舍得将他推开。

“小师弟,小师弟!”

他这师兄一点也不像什么修道之人,既没有修到心如止水,也没有修到七情淡化,这点时常遭受商陆诟病,但叶冬青却很是喜欢的。

他的手环过楚雩风的身体,在师兄背上轻轻拍了拍,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虽然浅淡得很,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楚雩风心情藏不住,大好男儿竟也微微红了眼眶,拉着叶冬青上看下看,又想到商陆不在此处,这番激动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突然听到赵佑廷说:“还未来得及告诉你,你却先知道了。”

“路上碰见了沈堂主。”楚雩风回头来行了个礼,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看着叶冬青微微张开口了似乎要说什么,几番忍耐之下又不知道提及当日事情这个小师弟作何感受,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才道:“师兄很想你。”

就见叶冬青微微怔了一下,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隐约冒出些水汽,却显得更为晶亮了,而后低声说:“让师兄担心了。”

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却际遇几遭沉浮,少年长为青年。

倒是赵佑廷先开了口:“我看你们也先回去休息吧,冬青还住原来的屋子,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既然回来了,也就不走了吧?留在盟中,与我一起寻找你们师父的下落……”

两人站起身来,各自要退出门外去了,叶冬青却在此时道:“赵将军……你可有想过师父是去了哪里?”

赵佑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往桌案上的地图看去,三个人的目光便都聚在一起,看向了那处。

那烧得叶冬青再也坐不住的念头,这一夜就算是再滂沱的大雨都未曾浇灭过的他心中的燎原大火,这一刻仿佛有了附着和归依,倏地凝结到了一处,亮堂堂地照着。

那就是先前沈千云提及,赵佑廷却略加否认的地方。

恶人谷。

 

白日炎炎,青石生烟。

有只飞虫掠过,在空气中便仿佛被什么击中一样,直挺挺地坠到地上,在它身后有棵小树随即发出木头撕裂的声响,轰轰地轻薄的树冠倒地。

金环叮当作响,裴颜一身红粉衣裳原本应该透出些温柔暖玉的样子,但他手中的剑却不是这么回事了。剑气凌人,剑尖便发出细微的蜂鸣,仿佛时刻等着饮血一样。

裴颜左手挽出了个剑影,足尖轻轻点地便已跃起,右手剑随之一舞,剑气裹着砂石直冲不远处的人面门而去。他有些男生女相,加上七秀剑法阴柔秀美,常叫人分不清温柔乡抑或英雄冢,只有凛冽剑气扑面而来时才叫人察觉其中杀意,竟然绵绵不断,如江海至。

只是他的对手却不慌不忙,仿佛也不是第一次对阵了,一声清啸响彻云霄,明晃晃的日头下竟哒哒地传来马蹄声,一匹骏马昂首越过咒血河上的石桥奔至,青年跃身上马一气呵成,惟有飘荡的红袍绞碎了一片日光。

他奔出数尺,回身时长枪出手,在绵密剑影中不闪不避径自划开一道银光,枪尖不偏不倚地对上剑尖,发出金属相击的脆响,枪上劲力后至,竟然将剑意压下了两分。

龙牙一出天下红。

即便枪上没有杀气,却仍隐隐有龙啸之威。

“玩够了?”秦白朔收回手中的长枪,一手勒住马的缰绳,长发用一条红色发带束了,红袍上未着银甲,灼灼的阳光照射下来,硬生生照出三分放荡,七分俊美。

裴颜薄唇轻抿,唇角却微微勾起,似乎也是舒心惬意得不行,轻飘飘地说:“没够。”

秦白朔仿佛拿他没辙,叹了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要你重回恶人谷。”

“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这是回来了?”裴颜一挑眉,收起双剑,右手在怀中掏出个什么来,食指与拇指扣在一起,将那物弹射到秦白朔怀里。

那东西四四方方,弹到秦白朔衣襟上,滚落下来,他只得伸手去接住,以免那东西真的掉到土里去。

那物以玉石雕琢而成,是他半年前遣人交到裴颜手上的,恶人谷信物。

秦白朔眯着眼把玩了一会,淡道:“就算我不回来,我不也在这了?就算我不要这东西,你不也一路扣着直到了今日又丢了回来……”

裴颜走到他身侧,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握住,连带着紧紧握住他手中的那枚信物,而后才说:“你不要忘了,最初你从我这里取走这枚信物时说的是‘只要我赢你一次,便拿这东西一年’,你在谷中混吃等死了大半年,伤也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对你可谓仁至义尽。”

这叫什么仁至义尽,秦白朔听了简直要哭笑不得了,敢情这说的是,你欠了情够多的了,快给我起来还债才是。

而后他便听到裴颜道:“浩气盟恶人谷,昔日七星战十恶,后来便是武林天骄和极道魔尊,我们这十四人中,死的也早已死透了化为白骨,只剩寥寥几人,逐岚避于剑墓,执羽下落不明,肖默是个会喝酒误事的,至于白芫夜更不成气候。”

“行军布阵攻防作战终究还是要靠你。”裴颜仰头看着他,“你一共胜过我五次,算去前两年,还有三年,我压了半年的消息也已传了出去,秦白朔早已重回恶人谷。”

秦白朔俯下身来,一块玉牌连着红线就从他有些松散的领口处滑了出来,玉晕映着阳光熠熠,在空中微微地打着转。

裴颜松了手,他便骑着马如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红衣扬起利落风势,枪尖寒芒乍现。

远远处不知有何人在大喊一声,顺着风声颤巍巍地传来,竟是那句“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人生在世何能不苦,有时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个套,留个念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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