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45】

时至芒种,南屏山的雨已经绵绵地下了半个多月,远远地站在倌塘驿站那条长索边上远望,似乎能听见雨水啪啪落在江面的声音,草木都是湿漉漉的,在梅雨时节里散发出微弱的青涩味道。

易谦起了个大早,把昨夜就捡好了一箩筐的菜给茶棚边上的黄氏送去。卸下了菜筐,与同来取豆腐的邓大爷打了声招呼后,他随手抽出腰间的巾帕擦了擦汗,抬头看到栈道那边正有个人往这里走来。褐沉斗笠厚重蓑衣压着,加上道路泥泞,看着脚步似有几分蹒跚。

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小福这是又去采止血草了?这雨天路滑的,菜都被浇死了,更何况是药草,难啊。”

黄氏将菜从菜筐中取出,随他视线望去,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来:“这孩子自从听说浩气盟筹措物资,其中便有这止血草一物起,就没闲着过。”

“好孩子。”邓大爷点头含笑说了句,正好见青年从外面踏进来,身上的蓑衣滴落一连串的水渍。

他的药篓是抱在怀中的,身上有些微被雨水渗透湿润的地方,但怀中的药篓却极为清爽干净。摘去斗笠的覆盖之后,露出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连下巴都有些过于消瘦的削尖了,蓑衣下的身体更显得单薄。

他穿着一件平淡无奇的布衫,衣料上泛着粗粝的青色,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像一个山野村民,不像这个小小驿站茶棚里能养大的孩子。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是,易谦记得青年大概是在半年前来的,就昏倒在倌塘驿站的路口。

他们把他捡了回来,找了大夫来看,说是心力枯竭之相,开了许许多多的药。黄氏特别上心,总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昏迷中的青年,乡亲们都知道她在想当年就这么去了的小福。

孩子太小就没了,如果当时能活下来,到现在大概也就是这个年纪了吧。

后来青年醒过来了,他的眼睛很漂亮,又或者是因为太瘦了,所以显得一双眼大而清澈,但这么灵秀的一双眼睛里,却显得很空茫,偶尔也会露出一些疲惫的神色来,但很快又淡得没有痕迹了。

他醒来后就问了一句话,他说:“我能不能留下来?”

乡亲们都是质朴的老实人,问他叫什么从何而来,青年总是低着头沉默不语。黄氏就这么收留了他,把他当成当年的小福,后来便真的叫他小福了,青年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都觉得他很好看,如果真的要说,就如同很多年前来过这里的那个纯阳道人,或者是那个自称万花谷中人的小姑娘,姿容俊逸,秀色端方。

易谦将菜筐重又背回背上,要走的时候又看了青年一眼,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窗边挑拣自己摘回来的药草。窗外的雨哗啦啦地连成了一整片透明的帘幕,而他静得仿佛沾染到一点就会被雨水融化一样,至为纯然清透。

“好孩子。”邓大爷摸索到桌边坐下,颤巍巍地拿起了一棵止血草,老眼昏花地审视着,而后笑眯眯地又放到掌心里,“我们这南屏山最盛产的,便是这止血草。这样小小毫不起眼的一棵药草,却能救许许多多的人呐。对了这是……”

“远志。”青年轻声说了句,而后将手中的药草放在小竹篮内,“田七、枸杞、五味子。”

邓大爷乐呵呵地笑着,捋了捋胡子:“小娃儿懂的倒是挺多。”

青年并未答话,只是轻轻拭去了草叶上些微的泥泞,而后郑重地放在一个个的竹篮中。黄氏端了一个小碗过来放下,拍了拍他的手:“先喝了这碗药,祛祛湿气。”

见青年乖巧地端起碗一饮而尽,她才颇为怜惜地摇了摇头,叹道:“我是不明白你这孩子,浩气盟的物资筹备固然重要,但你也不必每天冒雨出去采药,早出晚归。”

青年安安静静地坐着,过了半刻才道:“我以前学到的……天生万物地养众生,如果天地都不作美,那这些草药便会毁于一旦。梅雨下足一月,到时节过去了再采药,就无药可采了。”

他沉默寡言久了,第一次说那么多话,黄氏不由得有些发愣,恰好易谴从外面进来,喊了一声,她才回过头去匆匆招呼。

易谴后面还跟着两个姑娘,穿着天蓝衣衫,腰间系着长剑,两人都形容和善,举止颇为有礼。黄氏连忙把易谴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不是受小福托付,把先前的药材送往浩气盟么,没走多远便遇上这两个小姑娘,说几天前有辆物资车由枫华谷经洛道而来,担心路上被恶人谷劫了,出来巡视的。咱们这驿站是必经之路,我便带她俩来避个雨,看看情况。”

黄氏招呼那两个姑娘坐下,冲了两杯热茶递过去,大概是因为屋内几人中唯一的青年生得分外脱俗好看,其中一个姑娘好奇多看了两眼,被另一个扯了一下调笑了句什么,脸颊红红地别开头去。

“这雨还要下多久才够。”先前看了青年的少女又偷偷看了几眼他桌上分好的药草,忍不住说,“小哥,你是大夫?”

“认得一些。”青年伸出手,将那些药篮推到她面前,过了片刻后又道,“我听说……赵将军前些时日与恶人谷对战中受了些伤,这里些许药材应该都派的上用场。”

“多谢。”那少女接过药篮子,自言自语道,“其实药材倒是好找,赵将军受的也是皮外伤,就是心病……”

“心病?”

少女自知失言,见他终于抬起头来,眉眼更是意外的清秀好看,不由得有些走神,半晌才吐了吐舌头轻道:“商先生不在后,赵将军总说自己无药可解。”

青年终于有些动容的样子,只是短暂的浮动之后他却又很快地平静下来,抚了抚桌上的杯子拿起来凑到唇边轻啜了一口,见少女不再说话,良久后才又道:“商先生不在落雁城中?”

“先生杳无音信。”少女抬起手托着下巴,想了许久才道,“已有七八个月了吧。”

只听“啪”一声杯子掉落在桌上犹自滚动了两下,未饮尽的茶水尽数泼了出来,众人都应声看去,只看到青年怔怔地坐在原位,原本执杯的手指在空气中空荡荡地屈成了无措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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