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43】

月色轻盈剔透地洒满林间碎石小路,男人步履沉稳地抱着怀中横卧的青年拾级而下,衣袍在撩动间发出轻微的声响。刚走出小树林,面前豁然开朗,他偶然间抬头往天际看了一眼,便见绒布一般的暗蓝铺展开来,空中密布繁星,如同洒落一地被揉碎的宝玉珠光。

秦白朔低头看了一眼,就见叶冬青在他怀里安稳地阖眼睡着了,呼吸之平和畅顺却已是他许久未曾见过,星光如九天倾泻,尽数落在冬青俊秀的眉眼之上,映亮他挺直鼻梁、温润唇线,一小截洁白的脖颈似乎泛着柔光,直掩入衣领之下。

秦白朔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冬青喝了酒后身体有些发热,温温地偎在他怀里,从林间到屋前这一小段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秦白朔却觉得这半个时辰是自己一生中所觉最温暖之事。

他摸黑进了屋子,借着从窗边撒入的月色将叶冬青放在床上,起身到桌边点燃了油灯,而后回到床边坐下。叶冬青躺在被褥中似乎也不甚舒畅,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胡乱抬手稍稍拉开了衣领。似乎这样才让后发而至的酒劲稍微舒缓了一些。

秦白朔伸出手指在他脸颊边上轻轻碰了碰,见他梦中似乎也有所抗拒,往里侧偏开了头。留下他伸出的手指便定定地顿在空气里,而后缓缓缩回。

他站起身来到屋外打了盆水,而后回房拿了条巾帕打湿了拧干,再回到床边坐下,在冬青额际拭了拭,一路拭过脸颊时才知他消瘦多少,原本丰润的双颊在触手处微微凹下。

冬青似乎颇为舒适,往他手上靠了靠,唇边溢出些声响来。秦白朔凝神听了很久,才发觉他在喃喃的,却是细碎的“师父”二字。

秦白朔不以为意,将巾帕移开,手撑在床沿许久,才握住冬青的左手托在掌心之中,五指轻轻摩挲,另一手执微凉的帕子缓慢地擦拭而过。

灯火摇曳地映在他脸上,映出他眉眼分外温柔。过了许久,才听到秦白朔轻声说:“这段日子不必见我,不必与我说半句话,你……有否比往日开怀些许?”

冬青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宇间有些轻微的皱起,过了半会却又悄悄地舒展了些许,他那双手纵能提起重剑,比之一般习武之人却显得意外的秀气干净,此时也颇为乖顺地搭放在秦白朔掌心之中。

过了片刻,秦白朔才抿了抿唇,又道:“今日村里那个哑老头下山采买,我托他带了封信给长乐坊猫婆婆……猫婆婆认得裴颜,辗转也能交到他手上。”

“想来信件到达之日,哑老头也早已回来了。恶人谷要找一个人原也不难,但哑巴之人做事难留蛛丝马迹,这数十年来听说除了江先生和你我皆是因缘际会来到此地,便再未有外客踏足之处,可见这老头也有些本事。”

“我将恶人谷的信物封存在信件之中。”秦白朔微微笑了笑,又道,“昔日我与另几人并称恶人谷十四魔尊之时,此信物由谷主亲手赠予,人在信物在,人亡信物返。如今信物交还谷中,十四魔尊之位即刻除名,这世间亦再无秦白朔此人。”

只是他若是死了也便罢了,若没有,即是叛出恶人谷,从此正邪两营皆可杀之。

叶冬青搁在他掌中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秦白朔便小心地虚握住他的手,待他静下来后,才又张口道:“我看你很喜欢这里,那么就留下来,好不好?再不回恶人谷了,你也不要回浩气盟为什么天下奔走,就留在这里,我自守着你看日出日落,若哪日醒来你心中不忿,这条性命也随时奉上。”

灯芯发出灼灼燃烧的声响,伴着叶冬青浅淡平和的呼吸声,秦白朔抬起手来自颈间解下一枚玉牌来,玉色晶莹丰润,贴身已久,烛火下泛着浅淡柔和的光芒。那玉牌犹带着他身上温度,放入冬青手掌中紧紧地熨着。

秦白朔将脸低下来,嘴唇在叶冬青额角上碰了碰。他于恶人谷内成名十载,谷中弱肉强食人命草芥,这一步步踏上顶端,不知踩踏多少鲜血白骨,又有多少次差点命丧他人之手。最惨痛一次,是裴颜那一柄剑荡过来,差点便将他钉在烈风集的廊柱上。

他本来就一无所有,是以权力、鲜血、快意、杀伐尽数拼命掌握,谁知到头来放下,却也轻松得并无不舍。

油灯愈燃愈发黯淡,但这渐灭不明朗的火光中,仍可见秦白朔握着叶冬青的手,仿佛握得越久,便真的能握成亲密无间、安度余生的样子。

叶冬青缓缓地睁开双眼的时候,天边第一缕微光正常从云层后面渐渐透出来,这昏暗的屋子里依稀可辨认出半跪坐在床畔睡着的人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见秦白朔的五指仍搭在他手背之上,便越发轻柔缓慢地将手自他手心下抽出,翻开一看,掌中仍握着那块通体温热的玉。

叶冬青的手指在玉上轻轻摩挲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它放在秦白朔手边,而后绕过他下床。他身上的衣裳散发着隔夜的酒味,叶冬青摸黑出了门,脱去外衫从池边舀了勺水兜头冲下,刺骨的冷让他硬生生抖了抖,似乎将他这半年来的浑浑噩噩都一扫而空,那双眼睛里透出些清明的神采来。

他换上了一身淡黄色的衣裳,随手将黑发束在脑后,短剑系于背后,便往村子的路口走,越往外越可见白雪痕迹,飞霜扑簌落了一地,覆住碧绿新枝,慢慢地越走淡绿渐少,苍茫渐生。

江先生拢着袖子站在村口,牵着一匹白马,小小地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到冬青下来,才微微地笑了笑。他握着那马的缰绳在掌心拂了拂,而后递到冬青面前,只是说:“当真要走?”

叶冬青沉默地接过马缰,翻身上马,低头对着江先生微一抱拳,片刻后才道:“先生保重。”

江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才摇了摇头叹道:“有人欲放下,偏有人重拾,我道世人伦常苦,世人偏自难忘情,何苦来哉啊。”

他话音才落,便步履蹒跚地踏着雪地往回走,叶冬青轻挥马缰叱了一声,那马便奔出了数尺,待他勒缰回马再看时,天际蓝的几乎没有半缕浅淡的云彩,只有一望无际的雪地,再也看不出先前那半点绿意隐藏在何处。

马蹄在雪地中轻踏,叶冬青端坐在马上许久,只听到风呼呼地自耳边掠过,卷着冰雪迎面扑来的寒意才让他觉得又回到了现世。

幻梦与幻境一样,终究是要放下的。

“走!”他双腿一夹马腹疾奔而出,黄衫飞快地没入茫茫的雪色之中,再也辨不出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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