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照花荫【莫毛】2

穆玄英撑着油纸伞伫立在桥头,细密的雨丝绵延着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规律而好听,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桥边,那个巨大的水车依然像记忆中一样轻缓地转动着,水面被撩动荡开的涟漪和雨水落落时激发的微波撞到一起,而后一圈叠着一圈漾开。

“小雨哥哥。”

“干嘛?”

“好漂亮啊。”

穆玄英眨了眨眼,迷蒙大雨仿佛在他眼前拉起了一张巨大迷离的水帘,帘子后的那边盈满了雾气,却能看到小小孩童趴在桥栏上指着水面,偏过头对着旁边稍大一些的孩子说。

“切,看看这个。”男孩子掂了掂手里的石子,非常帅气地一甩,小石片划过水面跳跃了好几下,才终于咕咚一声跌落水里,涟漪的纹路被砸乱了,便不复小孩童刚才看得满心喜欢的样子。

小孩子扁了扁嘴转身跑走,稍大一些的男孩双手背在脑后吹了声口哨跟上去,小小的身影便在氤氲环绕的雾气中散开,雨滴大颗大颗地砸在桥面的木头上,碎成了四溅的晶莹,也润湿了褐色的鞋沿。

穆玄英的目光从自己脚上移开,迈步往前踏过木桥。雨水润湿的味道似乎让青草的鲜涩感越发浓郁起来,他那袭蓝色的衣衫一角擦过木桥上的栏杆,未执伞的那只手便轻轻按在方才看到的小孩童按过的地方,倾身往前去看。

浮浮荡荡的碧水映着青山,也映出他的样子,二十岁的青年眉目清秀疏朗,蓝衣衬着颈间白色裘领显得分外英姿飒爽。即便水波映出的也已非当年稚嫩的面孔,但好在根深蒂固的记忆反映出的这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如当年一样没有任何更改。

穆玄英撑着伞往村中走去,碎石路上滴滴答答的雨水积聚出的水洼,踏上石阶的时候他甚至蹲下身仔细看了一眼缝隙里冒出的翠绿,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仍能坚韧顽强地长出勃发生机。

就如同当年的他一样,撑过了觉得自己渺小单薄随时就会被碾碎的岁月后,终究也不卑不亢地长成了现在的挺拔样子。

村口那颗大树树冠招展,一旁的支架上悬着的灯笼一如往年,穆玄英甚至还能清楚地记得它亮起来柔柔暖暖的光芒,无数次地照亮了他和莫雨回来的路。

他撑着伞走上前,就看到支架上系着一条破布,被雨水打湿了垂落下来,灰落落地在风雨中微微晃动。穆玄英仰着头看了一会,伸手将布条扯了下来。切口不甚平整,似乎是从什么布料上撕下来的一样,润湿的灰在掌心里却泛出意外的亮色。

他顿了顿,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

距王婆婆那个小摊子不远处有个大磨盘,几乎有半人高的样子,他绕着磨盘走过去,就看到了盘着腿倚靠在石磨上的少年。

穆玄英愣了愣,突然有些哑然失笑。他在距少年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蹲下身,支着伞聚精会神地看着少年睡着的样子。雨水啪啪嗒嗒敲落在磨盘上,他把伞稍稍靠了过去,挡住了少年头上绵绵的雨。

印象中在这个年纪的岁月里,少年的脸上总是很疲惫,他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披下来,一身灰色的衣裳总显得风尘仆仆。

一定是很疲倦了,才会靠着石磨就睡着了。

他的伞移向少年,雨水便纷纷飘落在他空出的后背上,蓝色的衣衫迅速地被打湿了一片,少年却仍是偏着头紧皱眉峰,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出些紧张不安。

穆玄英偏着头看了看,过了半晌才伸出手捋了捋少年发间就要滴落下来的水珠。

少年却在这时候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瞳孔里透出野兽一样的锐利来,另一手也迅捷地握住了他几乎触及自己发梢的手腕。

“谁?!”

穆玄英看着他的眼睛,而后又看了看他扣在自己手腕上的五指,即便泛白的指节看得出用了很大的力气,但青年人和少年人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他甚至可以轻易反手拧断少年的手臂,但他终究只是眨了眨眼,露出一个非常温柔的笑容。

“小雨……”哥哥两字却迅速咽了下去,他站起身来,少年不得不被迫随着他站起来,明明才到他肩膀的高度,仰着头的样子却透着一股傲然。

“你知道我是谁。”莫雨的神色间透出些轻微的疑惑,但却又迅速地被冷漠所取代,“你是谁,为什么拿我的东西。”

他看到了穆玄英手里握着的那块破布条,颇有些愤愤地抢了过去,反身就往悬灯笼的支架跑去。莫雨站起来后穆玄英才发现他衣服下摆明显被撕裂了,而那块撕下来的布条正被少年甩到架子上,又踮着脚照原来的方法系好。

“取而不问谓之贼,你……”莫雨将布系好之后,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有一瞬间的恍惚,青年远远地站在石磨边上看着他,微微偏着头噙着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就像他放在心头上的那个小少年。

“毛毛……”莫雨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停了,穆玄英收了伞,大片大片的光线从云层后透出来,落在青年身上,给他脸上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金光。

“你在等的人?”青年走上前来,抬起头看着那块在空中飘动的布条,过了片刻才轻声道:“这个是何用意?”

“……”莫雨一直看着他的脸,过了半晌才道:“怕毛毛回来了找不到我,告诉他我在这,毛毛是个爱哭鬼,以为我不在一定会哭的,哭起来就停不住,吵。”

穆玄英听他说了半天,只觉得他越讲越不像样子,只得摆摆手道:“不是,明明就是……”

“我舍不得。”

穆玄英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只听到少年低着头又说了句:“毛毛哭了我舍不得。”

风掠过两人的发梢,穆玄英的手指在空中蜷起来,而后悄悄地落下握紧了手中的伞柄,就见到少年莫雨抬手用袖子往脸上一揩,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努力做出强硬的样子,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看。

“别以为你长得像毛毛,我就会对你好一点,你快走罢,我还要等毛毛。”少年莫雨与他擦肩而过,却被穆玄英陡然伸手拉住,他猛地抬起头看着这张和记忆中的孩子肖似的脸,不断地比较他们的相似之处。

才发觉五官形状如出一辙,连目光都是他熟悉得仿佛镌刻在心里的温暖。

“你……”

莫雨还未发难,穆玄英却突然笑了,握着他的手腕扯了扯,并不理会莫雨的抗拒,只是一径地往前走。“我们去寻宝,好不好?”

莫雨正在竭力推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遭雷击,抬起头狠狠盯着他的背影,青年在前面走着,脑袋后的马尾随着他的走动一抖一抖,毛茸茸傻乎乎地晃着,就像毛毛。

就像毛毛一样,喜欢扯着他喊着莫雨哥哥我们去寻宝啦,然后蹦蹦跳跳地在山道上走着。少年的马尾就像什么小动物的尾巴一样,晃悠悠地在心头撩一下,偶尔他回过头来咧着嘴笑,总觉得连阳光都有些轻微的失色。

莫雨这一顿,手上的姿势就慢了下来,任穆玄英拉着他往前走着,一路走到了山神庙。那个老旧的山神庙香火已经没有以前旺盛了,墙角的灰土簌簌地往下脱落。

穆玄英拉着他在外墙上绕了一圈,而后在一株紫色小花前站定,低头下去掘地。莫雨在一旁看着他,见他扒拉了土堆一会,挖出一个乌黑的如同椭圆小球一样的东西。

“看。”穆玄英眯了眯眼睛,两指捻起那个小球,递到莫雨面前。“有个人告诉我,把这个东西种下去,明年就会找出一颗小树,再过几年,就长成大树,然后会长出一树的稻香饼,比王婆婆做的还好吃。”

那是一颗煮熟的枇杷树的种子,就算没煮熟,它也长不出稻香饼的。

莫雨瞪着他手心里那个小东西半天,才把目光移到穆玄英脸上,就见他蹲着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过了很久,莫雨才有些艰涩地说:“毛毛太傻,种不出来。”

穆玄英似乎也怔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那人也老是这样,不肯认输。”

他把手里的种子又丢到土里,小心翼翼地用土掩上,而后在距离五寸的地方又刨了一会,翻出一个已经有些腐朽的小木盒来。盒子上刻着粗糙的花纹,见不得有什么好看的,纹路间还嵌着结实的泥土,穆玄英用手指轻轻拨了拨,勉强可辨认出上面刻着两个小人。

刻纹毫无刀法和功力,还有许多划过头的小痕迹,只是小人牵着小人,两个人笑嘻嘻地把头靠在一起。

“我的!”

少年莫雨劈手拿过他手上的木盒子,就听到穆玄英说:“明明是我的。”

当年他是怎么说来着,傻毛毛,天下第一手艺大师刻的盒子,你好好藏着。

可是小雨哥哥,有点……不好看啊……

你懂什么,全天下只有一个。别人想要,我还不想刻呢。

毛毛一脸不情愿到底还是收下了,后来莫雨就忘记了这个随手做的小东西,横竖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拿来搪塞的,原来在这里。

少年莫雨回过身护住盒子,而后轻轻地打开,里面放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小纸片,还有些直接用树皮写的,字迹稚嫩而认真,严谨得根本就是毛毛会写出来的。

“莫雨哥哥是坏人。”

莫雨的手不为人知地抖了抖,几乎要捏碎那个盒子,又耐着心拿起了一张,就见上面写着——“小雨哥哥也不是那么坏。”

再一张——“小雨哥哥扔掉了我的包子,但是后来又给了我两个。”

又一张——“小雨哥哥今天带我去看瀑布了。”

“最笨的是小雨,婆婆告诉我稻香饼种不出来,但是我不想小雨哥哥失望。”

“莫雨哥哥给我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毛毛要和小雨哥哥永远在一起。”

全是那个小孩子最初单纯朴质的心思,莫雨甚至能想到他用炭条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青年,就见穆玄英蹲在原地,双手环着膝抱着,对他露出熟悉的笑容。

“你是……毛毛……?”莫雨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最后慢慢地抚上青年的脸颊。他努力的在青年脸上找寻脑海里深植己心的模样,而后手指悄悄地穿入他的头发,摸到了马尾下一个小小的凹陷。

而后他就定定地站在那里,温热的指尖按着那处凹陷,仔细摩挲还有些轻微的不平整,那是很小的时候他一次失手把毛毛推倒,小孩子的头磕在石头上留下的伤痕。

“毛毛……”

“嗯。”穆玄英抬起手来覆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双手,片刻后才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就是毛毛。”

莫雨盯着他的眼睛,不是小时候的毛毛一副暖糯的样子,面前的青年看上去要英气得多,一个人的言语或许可以蒙蔽,但惟有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多少时光如川而逝,目光里的赤子之心却一如当年。

莫雨的手指动了动,突然用力地伸手抱住青年。穆玄英蹲在地上,头往前偎在他的颈窝里。他听到莫雨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半晌才弯了弯唇抬起手回抱住少年瘦削的肩。

风从稻田上吹拂而过,拂动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莫雨发间未干透的水珠滴落下来,就滴在穆玄英的手上,阳光从水珠上滑过,闪烁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少年莫雨突然退了一步,拉住他的手转身朝稻田的方向跑,跑了不知道多久,才在一个巨大的孔明灯前停下来。

“为什么会有这个?”穆玄英抬起头看了一眼孔明灯的上部,就感觉到莫雨在身后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孔明灯下的木篮内。

“一直想要找到毛毛,就是搭着这个回来的。”莫雨也爬了进去,而后摸索了一下内里的机关,孔明灯便缓缓地飘了起来。

一整片的稻田慢慢地沉到脚下更远的地方,麦穗尖上的金黄也成了淡淡的一道道山脊,穆玄英抬起头,就见天际缓缓暗了下去,露出了些许莹白的月光。

穆玄英偏过头看了莫雨一眼,就见少年在一旁静静地站着,偏着头也看着他。

“为什么只有我长大了?”穆玄英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下,突然又笑了起来,“我小时候有一个愿望,小雨哥哥老是欺负我,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欺负回来。”

莫雨的嘴唇边扬起一抹惯有的带着浅嘲的笑容,挑着眉看他。

“后来一想,等我长大了,小雨哥哥不是也长大了吗?”穆玄英故作苦恼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托住下巴,“但是,美梦成真了。”

“小雨哥哥真的不会长大了吗?”

穆玄英仍在故作沉思,就感觉到轻的仿佛羽毛一样的东西在他脸颊上点了一下,在凉爽的夜里透出不寻常的温热来。

灯照亮了大半个天际,星火闪烁,风掠过他的发梢,扬起了两鬓边的碎发。穆玄英惊异地直起身体一手往篮边搭去,就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接住了他的手,而后手指便穿过彼此指间空隙紧紧扣住。

他偏过头,看到身边的莫雨,少年两眼熠熠发亮,月色落到他的眼睛里,就像燃起了一整片的星空,满满都是无法企及的亮色和希望。

 

“醒了吗?”

穆玄英感觉到一道刺眼的光芒从眼皮底下灌进去,他眯了眯眼睛,而后缓缓张开,支起上身坐了起来。他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年岁尚轻却一头白发,见他醒来也只是勾着唇角笑了笑。

“做了个好梦?”

穆玄英揉了揉额角,想起梦中一切所处之地所见之人触感犹如真实,他梦里的莫雨仍是当年分散之时的样子,少年眉目冷漠,但每每他看到的,却是莫雨不见于他人的偶尔也会显得温情而欢喜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在脸颊上点了点,并无半分异常。梦里那种温柔的触感,却生动的仿佛被铭刻在心。穆玄英怔怔地坐了半会,才轻声问:“是因为我与他数年未见,才梦不见他如今的模样?”

“搭过这个船的人,都会做梦。”男人操纵着孔明灯的方向,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非所问,“我搭载过的人不少,但最有印象的却只有一个。”

“谁?”

“那年他也只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人,却是我所见过执念最深重之人。”男人笑了笑,抚了抚船身叹道,“所谓鸾,互生情愫,才有鸾凤和鸣之念,可感应人心中所想,亦可为人心中情感所转,通灵至此,实属不易。他搭这座船的时候也做梦,醒来便跟我说,他最重要的人不见了,他在梦里等了很久很久,那个人都没来,从此他便知道,惟有自己亲手去把握,才可以重新寻回和留住。”

“我问他,如果找不到留不住呢,这小孩也有意思,却告诉我,人心之大,不免于情,人心之能,不外于执,两人心中有情,自然心意相通,两人心中有执,自能排除万难。”

“十年前他残存于鸾上的偏执和意识,十年后你却仍能有所感应得见一斑。可见他对你有十分的了解,你对他也有十分的眷恋。”

穆玄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低下头,却从脸颊边一路泛红到耳根,就听到男人鼓起风箱,孔明灯又拔高了数尺,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身前的木板上,他摊开五指,阳光从手掌滑过,他便又悄悄地握起,梦中那些温热的触感仿佛仍存于指尖。

都说梦境由心,若是两个人的梦境重叠起来,又当如何?

十年光阴可以化为弹指一瞬,聚散离合便也变得不足为惧。就如同他伸出的手下一秒便能被莫雨接住了一样,也只是因为,彼此都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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