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53】

平安客栈火光灼灼,烤肉滋滋的声响催生着炙热的香味,伴随酒缸泥封拍开后浓郁的酒气四散,里里外外人影交错,客栈内坐不下的便在院子里落座,院子里坐不下的便抱着酒缸上了矮矮的土墙,到后来连房顶上也坐了人,推杯换盏,仰头高歌。

恶人谷,不诩江湖正派,却也豪气干云。

秦白朔独自占着一张桌子,他微微眯着眼,盯着面前的酒碗仿佛入了定。那满满当当的酒液映着灯火粼粼的金光,映在他眼睛里,一水的潋滟。

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有无数这样快意的日子,打了胜仗后、加封将军后、夺取指挥令后、大灭浩气盟后的,各种各样值得饮酒作乐一响贪欢的时刻,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不变的是总有无数人会过来敬他一碗酒。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是一样的飞扬快活,凌云壮志拨天驾月,只认得生,只认得胜,不晓得败,不晓得死。

他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这样,他还活着,他还是胜,这谷中的人仍心存敬畏他战神一般的身姿,但他的心却已经以死谢罪一败涂地,没有人能让他快快活活地喝一碗酒。

秦白朔看着面前的酒,酒液映着他的脸,他于是伸手端起那碗,飞快地一饮而尽。而后放下碗,正想起身离开,突然有酒水如练一般填满了桌上的酒碗,一壶酒随之在旁边轻轻地放下。

秦白朔抬起眼,桌边站着个青袍书生。

是那个面相平凡得没有一点点起眼之处,气势也平缓得中规中矩的青年。

秦白朔与他对视一眼,而后眼神往一旁的凳子上一瞥,道:“坐。”

青年便在桌子一侧坐下,为自己也斟了一碗酒,道:“先干为敬。”

一仰头,便尽数喝了,酒液顺着唇边沿着脖颈流下,没入青袍的衣襟。

秦白朔似乎看得很有趣,索性单手支颐看着他,片刻后才道:“没见过,新来的?”

“才来数月,将军那时不在谷中。”

“哦?犯了什么事?”

“杀了人。”

“多少人?”

“一人。”

“才杀一人,不必进恶人谷也可以。”秦白朔笑了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桌边道,“走过三生路,便只能终老此地。”

青年沉默了一瞬,那张平凡的脸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杀了浩气盟的一个百夫长,因为我淫人子被捉奸在床了。”

“啧。”秦白朔从舌尖迸出一个音来,笑意盈盈道,“所谓美人花下死,是与我一样的轻佻妖邪。”

“秦将军骁勇善战,鄙人武功则稀松平常,不好并论。”

秦白朔定定地看着他,片刻才摇头道:“但我早已不是什么秦将军了,这些人……”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巧一划,笑道:“这谷中的恶人早已对我离心,即便我今日是指挥,那也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听我指挥罢了,再过一日,再过数日,再过一月,有能杀我的人出现,他们会很乐意。”

青年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

“别拜错了山头。”秦白朔道,压低了声音靠近他,在灯火下一笑,“你没听说过吗,我在攸关存亡的一战中,为了一个小浩气,差点把无数兄弟搭进去。”

“但为了恶人谷,将军仍是回来了。”

秦白朔笑而不语。

只听这青年又道:“将军但凡一日握着指挥权,需要上阵杀敌的日子,在下都会一往无前,尽绵薄之力。”

秦白朔伸出手端起碗,将酒一饮而尽,而后将碗扣在桌上,起身离开。

平安客栈的嬉闹声被远远抛在后面,从石桥上走过的时候,仅能听见夜色里血池汩汩的轻微声响,不若白日里的炎烈,而是一种瓮声瓮气的沉闷。

迎面裴颜缓缓走来,衣衫上绣着的金银线在夜色里发着微微的光。

“你原来在这里。”秦白朔道,“怪不得没人陪我喝酒。”

裴颜的眼瞳望过来,似乎闪了闪,然后冷笑道:“可不是,若不是我帮你解决麻烦去了,你还能多喝这一口酒?”

“哦?”秦白朔看着他,片刻才道:“芫夜也不见了。”

“在小少林的某棵树上。”裴颜的眼睛里光彩似乎盛了一些,“我把他捆在树上了,要他吹吹风清醒一下他的脑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岂能为我争风吃醋。”

在裴颜颇有些不解的眼神里,秦白朔伸臂过来,竟似要将他圈入怀里。裴颜一个激灵,举手便要格开,就见他眼里百无聊赖,也无半点打趣的神采,要抬起的手便顿住了,任凭自己被他带入怀中。

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和秦白朔固然平日里嘴上你来我去地调情打趣,私下两人议事其实再正经不过。自秦白朔从他手中夺取指挥令,他待姓秦的,便如良朋知己,便如手足兄弟。

白芫夜将他视为眼中钉,以为他在秦白朔心里有一席之地,其实大可不必。

都是痴情人,眼蒙心闭,看不真切而已。

但他抵在红袍战甲前的那一刻,是真的有些恍惚了。

怀抱不是那个怀抱,气息不是那个气息,只因为夜色朦胧,哪怕只有一分相似,在他心里也仿佛有了十分。

但裴颜终究是裴颜,呼吸转圜之间,已经尽数压了下去,只低声问:“谁?”

秦白朔拥着他往前走,直到两人进了北门,平安客栈的一切再也看不到了,包括那青袍书生跟出客栈来的远远张望一并隔绝,才重又分开并肩而行。

“忘记问名字了。”

裴颜一皱眉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飞眉入鬓说不尽的嘲弄。“秦将军不得了啊。”

“是吗?”秦白朔反问了一句,从领口拉出那枚玉佩在指尖摩挲着,怅然道,“是啊,时至今日,天上竟还会掉馅饼下来。”

“吃得下么?”

“吃不下了,无论他是寻欢,还是寻仇,都吃不下。”

“哦?”

“寻欢,我心有所属,寻仇,我命有所归。”秦白朔一跃上了城墙,望着天际的明月,道,“我只盼他尽速来取,此后不再遇到我这样的恶人。”

末了又低喃道:“只是小少爷心肠太软,没有我这样恶贯满盈的人为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真叫人放心不下。”

裴颜也上了来,在他身侧坐下,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拂过两人的鬓发。

良久,裴颜才道:“若不动心,横竖无事。”

秦白朔看过来,食指一点自己的心口:“见他那日,这里又酸又软,滋味古怪,我以为是伤重加促,不知道那是心动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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