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已经是深秋了,凛冽的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乌鸦陡的从枝头飞起,发出鸣唳的声响,连最后一片破败的枯叶都打着旋儿跌落到泥土之中,小五就知道又一个冬天要来了。

他把枪杆抱在怀里蹭了蹭,而后又笔挺地站直了,一如他平日里站哨一样,他的嘴唇也早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但最终他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觉得唇角有些咸。

“哎,红烧肉,吃、吃不下了。”

身后突然有人笑出声来,小五受惊地回过头,枪尖直取来人,却见到他的将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烈风鼓起了将军身后艳红色的披风,就如同飞鸟展开了翅膀一样,连上了天边血一样的晚霞。

小五立刻收回枪站得笔直,握着枪杆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这得有多丢人啊,小五连想都不敢想,让将军听到了,这倒霉的红烧肉。

小五有些沮丧,却还是努力地昂着头,他才十三,站得笔挺也才到穆南钧的肩头,梗着脖子喊:“将军!”

“情况如何?”

“报告将军,很安全,敌军没有异动!”

“好。”一股气息从胸腔处往上涌,穆南钧克制不住,只得抬起手握成拳抵在唇上咳了几声,看到小五看着他的眼神里已经全被担忧取代,又笑了。

“想家吗?”

小五被他一问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一会才找回声音,大喊道:“敌军当前,不想!”

“哦?想红烧肉,不想家。”穆南钧又是一串笑,夹杂着他的咳嗽声,末了却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回头我让书官就这么帮你写家书。”

小五这下急得都要哭了,赶赶忙忙地说:“想家,想家!”

穆南钧一阵大笑,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笑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才说:“想就要说,不说怎么知道呢。”

小五看着他,就见穆南钧抬眼看着南方天际的流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也就是想想远在天边的亲人吧。小五想着想着,脱口就问了出来:“将军也想家了?”

穆南钧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对啊,我有一个兄弟,跟你说说……”

 

三月西湖轻雨绵绵,飘雨偶尔打落柳絮,遇上风卷着拂过,那些白色细小的绒毛便飞散着落在行人的衣装之上。穆南钧将马系在庄外不远处的马厩里,一手拂过袖子上那些粘黏的雨滴,所及之处水珠碎裂,染得他那身袍子的红色越发艳丽鲜明起来。

算一算,自他第一次到藏剑山庄来,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每年总是三月来,逗留数日便离开,一年也只那么一次,但回府中每每和众兄弟谈起西湖美景,也最记得翻飞柳絮如烟萦萦,说不尽的温柔缠绵意。

守门的护院仍认得他,知晓他是为购置军备而来,当即放行。穆南钧信步踏上台阶,透过迷蒙烟雨见到楼外楼伫立其中,他便直直地走上前去。

先见过二庄主,再另行与总管商谈,天弓、天枪、天盾三营皆需购置兵甲武器,定下数目和日期,如此最多两日便可回返天策府。穆南钧抬起手微微屈指略一盘算,却有一抹杨花在这时轻轻飘落在他掌心之上。

穆南钧的脚步顿了顿,眉眼微微弯出好看的弧度,他轻轻攥住那轻得仿无一物的飘絮,抬起头来,就见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掠过,杨絮仿若飘雪何其壮阔,从枝头纷纷翩舞坠落。

他便透过这些翻舞的飞絮,见到不远处观渔港的那个四角亭子中坐着一人,穆南钧下意识便往那边多迈了两步,远远望去亭中便只坐着一个锦衣粲然的青年,高束的马尾上缀着白玉珍珠,偶尔他或低头或抬头地想些什么的时候,那两颗珠子便会轻轻晃动着碰到一起。

青年站起身来,手中兀自展开一张图纸,末了却又将纸卷了收起,垂目看着荷花池中的游鱼。

穆南钧只想,这就是他,举手投足与记忆中的并无二致,即便连思索些什么时候头微微偏向的角度,都没有分毫的偏差。

“穆将军?”

他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叶总管,如此杨花似雪,天策府中见所未见,有些失神了。”

“无妨。”叶芳致出门迎客,此时就站在楼外楼前,侧身抬手道,“请。”

穆南钧快步上了台阶,随他一同进了楼外楼。待到申时方从楼中出来,叶芳致尾随其后,却只在台阶前便停了脚步。

“穆将军非第一次来,自可在庄中四处游览,客房亦早已安排妥当,我命人带你前去,芳致另有些琐事需处理,失礼之处切勿见怪。”

“有劳总管。”穆南钧目送他转身离去,转而对一旁候着的仆从却道,“请问小哥,不知微雨……正在何处?”

“微雨少爷三个时辰前前往炼天台,现在仍未出来。是否要小的代为通传?”

穆南钧略一沉思,扬起脸却笑道:“无妨,我随处看看风景便是。”

剑庐为藏剑山庄历来铸造兵甲武器之地,才走到门口便觉热流滚滚扑面而来,一瞬便如被攫住呼吸一般。炼天台虽非机密禁所,但铸造之地贸然进入也不妥当,穆南钧只在外头徘徊,偶尔抬眼望去,便可见巨大的风箱鼓起烈焰,叱咤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

他在来来往往的人影中看不清叶微雨是否在里面,只想起数个时辰前亭子里看到他的身姿,认识叶微雨这五年,只觉他长得清俊秀气,不知打造兵器时又是怎么一副神情。

穆南钧有些微微出神,就这么笔直站在剑庐之外,也不知站了多久,才听到身后有人温言道:“让我猜猜,穆将军这是在等小弟?”

他回过头,就见身后站着个黄衫女子,眉目秀丽温婉,手上拿着块巾帕和一碟糕点。“叶小姐。”

“微雨中午未曾用膳,只说他想打造的兵器已有眉目,进了炼天台到现在大约也快体力耗尽了,我来看看他。”叶微晴走到他身边不远处站定,将糕点放在石桥栏杆之上,一边道,“穆将军远道而来,不先休息?”

穆南钧一顿,还未答话,就听到她又说:“穆将军今年多大了?”

穆南钧闻言一愣,下意识道:“二十有三。”

“嗯,小弟二十有一。”叶微晴看了他一眼,又道,“我看着他又头疼又心疼,年岁渐长,也不娶妻,即便是我藏剑山庄弟子,醉心铸剑而不事婚娶终究不是正道,穆将军虽然一年只来一回,小弟一年也只有一次押送军备前往天策府,但我不知怎么觉得他偏偏与你投缘,你若有空,还请帮我稍加提点。”

“是……”穆南钧过了片刻,才躬身抱拳道,“穆某记在心上了。”

叶微晴脸上露出些笑意来,回了一礼,只道:“穆将军也未曾婚娶?”

“不曾。”穆南钧笑了笑,挠挠头道,“在下是个孤儿,蒙李统领收入天策府,这一生已打定主意为国捐躯,不耽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了。”

叶微晴看着他,见他笑得潇洒坦荡,并没有任何不平之意。却不知怎地她心里陡然有些不忍,只得略低了头,轻声道:“穆将军心思通透,但愿真能如此,不误人,不负人……。”

她的声音渐轻如同一句叹息,也不知道穆南钧有没有听得清楚。倒是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灿金色,便又抬头迎了上去,将手中的巾帕递到青年手里。

“二姐……”叶微雨脸上全是汗,鬓发湿润地垂在他疲倦的脸上,平日那十分英气里平添了一股柔和气息,半身衣裳更是湿透了紧紧贴合住他的身体,显得他越发清瘦,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凛冽的锁骨,汗珠细细密密地遍布其上,不知是因着霞光还是风箱的火光,反而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来。

他放下握着方巾拭汗的手,目光从叶微晴身上移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天际的残阳霞光便一路铺进了他的眼里,透出浓浓的暖色来。

“穆将军,好久不见。”

“你们聊。”叶微晴收回那块汗巾,拍了拍弟弟的手,转身离开。与穆南钧擦肩而过之时,也只抬头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直至迈过前院走出了很远,她才回过头来,却能见到那年轻英俊的青年将军与叶微雨对面而立,微雨手中拿着那碟她做的糕点,递到穆南钧面前。

两个人都是长身玉立,远远望着似火红袍与熠熠黄衫仿若相依而存,难掩其光华夺目。而她那个待人总是显得冷淡疏离沉默寡言的弟弟,却看得出脸上露出少有的温和笑意。

叶微晴终究只是别开眼睛,快步离开。

 

时已至九月,迎面吹来的风中还透着一股暑热的气息,叶微雨擦了擦头上的汗,抬头却已经能看到天策府门上的大旗。

他身后的那批军备耗时半年方才完工,也就是距他上一次见到穆南钧,也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

叶微雨翻身下马,见过李承恩和各位将领,将军备尽数移交后便出了秦王殿。走不过多远,就有人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叶少爷。”

他回过头来,接住那人迎面扔过来的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一小坛子酒,而穆南钧就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笑得坦荡而欢愉。“不醉不归啊。”

叶微雨微微一晒,放下手来。他很少饮酒,但每次来天策府穆南钧总归是要拉着他喝上几杯,此地的酒烈而猛,不如江南的清酿来得温和纯粹,却另有种热血过喉的感觉。

“晚点再喝,你先跟我来。”

“站的是我的地盘,这句话却是由你来说?”穆南钧摸摸鼻子,却还是跟上他,“去哪?”

叶微雨不发一语,径直朝客房的方向走,房间里放着他此次带来的行装衣物。才进入院子,穆南钧还不明所以,叶微雨回过身来时却已抽出了背上的轻剑,一剑急攻他下盘而去。

“喂!”穆南钧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往后跃开,电光石火之下也只来得及反手取下背上的长枪,架住了他的第二招。

剑锋与枪柄相击发出铿然的一声清脆声响,叶微雨不闻不问,梦泉虎跑一出,一式快过一式,身影幻化千姿,剑光所到之处,每一下都打在长枪之上。

他快穆南钧也快,每一下都接得滴水不漏,缝隙之间见到叶微雨脸上的神情,那张清秀好看的脸上平静无波,一双黑而发亮的眼睛熠熠生辉,偶尔被他扫上一眼,便觉得心里一震,咚咚直跳。

叶微雨反手轻剑入鞘,重剑出锋,雷霆万钧之势地砸下来,长枪巨震,枪杆虽未脱手而落,倒是枪头不堪重负,被这一下砸卷了刃尖。

穆南钧抬手扣住他的手腕,喝道:“兵器已毁,还待怎样?”

他这一下也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方才止住叶微雨手中重剑的去势,剑刃犹自在嗡嗡作响,叶微雨的手腕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半晌才说:“我知晓了。”

穆南钧松开手,见他手腕上显出五指红印,显见方才那一下用力之猛,还未细想却又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道:“疼么?”

叶微雨似乎也怔了一下,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缩回手道:“不。”

他转过身的时候脸颊上似乎多了一抹飞红,径直回了房,穆南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屈指握住,才走到房门口,便见到叶微雨回过神来,手中拿着一杆长枪。

只看了一眼,穆南钧就知道这是不世出的好枪。枪锋寒而利,通体隐隐发出银蓝色的光芒流转来,手指微微靠近,便觉刃上寒意直取指尖,有切肤入骨之意,霸道至极。

他又惊又喜,叶微雨递到他面前,他便伸手接过:“这是你亲手打造?先前不曾听你提起。”

却隐隐想起三月西湖一游时,叶微晴也曾说微雨所思一事已有眉目,在炼天台一呆便是一整日,精力耗尽方才休息,想来便是为了这把枪。

“去年见你枪锋有损。”叶微雨淡淡说了句,随他走出门外,见他挥动长枪一舞,阳光照在枪尖灿然生辉,光华自枪尖始流转枪身。

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穆南钧时一样,青年将军在校场上比武,枪法迅猛如疾电,回眸的一瞬那双眼里的快意恣情便直直望入他心里。

到夜间穆南钧提着两坛子酒拉着他上了凌烟阁楼顶,月亮如银盘般高悬空中,月光如练洒在手上仿佛洒落一掌的碎银,叶微雨伸出手握了握,再展开时,手中仍是盈盈白光。

“在想什么?”

“世间人都说,徒手掬月,空无一物。”叶微雨坐在屋脊之上,抬头看着空中的明月,半晌才微微笑道,“我却觉得心中有便是有,拿不拿到手中,其实也并无区别。”

“二小姐要我劝劝你,早日娶妻。”

叶微雨屈着腿抱着酒坛子,偏头倚在自己的膝上,一双眼看着穆南钧,半晌才道:“她便是出嫁了,也放心不下我,过多几年便看开了。”

“微雨。”

“我不劝你,你也不要劝我。”

他素来沉默寡言,但心志却极为坚韧,穆南钧只得在他身边坐下,抬头望着天际那轮将盈的明月,轻道:“后日便是八月十五。”

过了片刻,才听到叶微雨说:“明天我便要启程回返山庄。”

一时两人无话,只比肩坐着饮酒,酒液在瓮中浮沉滑动,发出轻微的声响,醇厚的香气从坛子口冒出来,鼻间萦绕半刻便觉醉人不已。

穆南钧喝光坛中最后一道酒液,一抹嘴唇,察觉到肩上微微一沉,低下头时就看到叶微雨双颊酡红早已经醉了,怀中那坛子酒还未饮尽,只在月色下粼粼发光。

穆南钧仰着头,任叶微雨枕在他肩背之上。寒来暑往年复一年,算来两人相识五年,所处之日却不过十数天。他与叶微雨之间也不过寥寥数语便可概括,藏剑山庄比肩同游,天策府中把酒言欢。

“我其实是想问一问你……今年的中秋你能否留下来与我一起过……”穆南钧轻声呢喃了句,突地又笑了起来,但任何动作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起伏稍微大点,倚在背上的那个人整日舟车劳顿下来偏又让他惊醒。

虽然明知这酒烈入心肠,叶微雨也早已醉得人事不知。

他总是记得第一年和叶微雨姐弟二人在扬州游览时遇见过一个算命先生,举着个算命幡,自称余半仙。微晴心血来潮拉着两人凑过去听,那先生却定定地看了微雨一眼,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公子是温玉之心,将军却是寒锋之意。”

他听不懂这些,倒是微晴问了一句:“何意?”

“三寸寒锋琢温玉,是为磨筋动骨,移心改命,此举成也由人败也由人,只是我观二位面相,真的是……不得善终。”

他心里一动,偏头看向叶微雨,却见青年低垂着双眼,眉睫在阳光下只觉镀上一层浅淡金光。当时微晴勃然大怒,差点拆了那个算命摊子,却也是微雨一力拦下。

微晴从此便仿佛有了心结,微雨却说:“交友交心,与算命的有何相关。”

当真是交友交心,不曾逾越半步。

穆南钧低下头,见叶微雨的手不知何时垂落下来倚在身边,便将手移上去轻轻覆住。掌心贴合手背之上只觉他皮肤微凉,若是合拢手掌,便可将其握住。但他迟疑片刻,终究是没有。

这月色即便再圆满夺目,照见世间一切繁华,又能否照见我心。

而我对你这一腔喜欢,终究还是大道飘渺,关山难度。

 

穆南钧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他从横榻上坐起来,摸了摸案上的碗,碗中药剂早已凉得有些凝固了,发出一阵阵刺鼻的苦味来。

自前些日子在城楼上一时心血来潮和小五说起叶微雨后,他便总是在梦里见到青年。

有时梦到的是西湖边上熏得人醉的美景,有时候是凌烟阁顶的皎白月色,照取人一片丹心。不变的终究是那身织锦黄衫不减半分的俊美,和叶微雨笑起来时嘴角微弯的弧度。

总是如他记忆中心心念念的温柔俊雅,却也尽成了当年。

三年前安禄山自范阳起兵,天策府首当其冲,杨将军与曹将军相继战死,洛阳失陷。穆南钧随李承恩护送太子于灵州登基,后随郭子仪进军常山,那一仗打得格外惨烈,终以击败史思明收场,但他却也在途中染上病症,久治不愈。

事起突然,他连一封信都不曾寄往藏剑山庄便日日徘徊在厮杀之中,每逢夺取敌人首级血溅四野之时,见到枪尖挑起的一连串血珠,便觉得枪身握在手心处异常灼热。

不知叶微雨这三年来过得好不好,是否终于娶妻生子,是否又铸出绝世剑器。

路途中不断打听江南安危,自尹子奇率兵十三万进攻雎阳,他便带着数百精兵于宁陵与张巡会合,改道雎阳驻守。每每念及雎阳一破便会危及藏剑与七秀,江淮必将失守,便觉病体似乎也多了些气力。

穆南钧站起身来,将战甲披上,出了营帐便见到小五站在一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怎么?”

“将军……”小五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咬了咬牙道,“敌军出兵三万,张副使请您出阵。”

穆南钧笑了笑,取下长枪。“我方几人?”

“五千。”

“好。”穆南钧长笑一声,翻身上了战马,直直出了城门。

小五跟在他身后跑出,就见他遥遥地骑着马奔出了数里,只看得到那挺直的背和手中举起的长枪。

“众将士听令,与我上场杀敌,不教安贼乱我家园!”

“是!”小五拼命喊着,握紧手中的长枪冲上前去。

那一仗打了七天七夜,小五眼里只有漫天遍野的血红,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枪尖刺入人的身体阻力甚大,割皮断骨再拔出时却不甚费力。

他原以为会随着穆南钧战至最后一刻,却不料他的将军比他先倒下。穆南钧以羽箭射穿高台上尹子奇一目,却被敌方将领曳落河用胡刀狠狠斩在背上。

小五看到他从马背上翻下,左手握住箭囊里一把箭来,狠狠刺入那个曳落河的手臂上。敌将吃痛,胡刀刺入他的背心再狠狠拔出,穆南钧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唇边却兀自带上笑意。

小五几乎是嚎叫着扑上去,只看到血不断地从他口唇处往外溢。重挫敌军指挥和大将,敌军迫不得已在此时鸣金收兵,马踏轻尘而去,留下一地的尸体和血流成河。

那一战杀敌两万余人,己方损伤仅逾千,但小五抱着穆南钧的身体只能张着口干嚎,却哭不出半点眼泪。

他永远闭上那双充满神采的双眼,不会再笑着问一句想不想家。

他说我也是个孤儿,但我的家在江南,我的心在江南。

他说我有个兄弟,我走的时候都没有告诉过他,不知道他想起我的时候,是失望多些,还是伤心多些。

他说虽是战乱年年,但今时的月亮又是分外的圆,我总是想让他陪我喝杯酒看看月色,说说我曾把他放在心里这许多年。

小五抱着穆南钧的长枪,将他的战袍挂在架子上。战甲上的血渍已经拭干净了,连枪尖上流动的光华都不染半点尘埃。他放好这一切后走出营帐,就见外面黑压压地坐着许多兄弟,都沉默地望着他,一双双眼睛里的哀痛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在一瞬间似乎就长大了。

这就是战争,流血不流泪,但很多痛楚却终归能撕得人心四分五裂。

小五把自己的枪找出来,抱在怀里。月色孤高清冷地投落下来,照在他的头发上,照在他木然的眉眼上。

敌军不知何时再来攻城,张副使亦说养精蓄锐方可迎战。连再多悲痛和哀伤的时间都没有,直到他们倒下的那一刻,才能真正地松口气。

三日后敌军果然来了,仍是那名曳落河领军,小五在风沙滚滚的厮杀声中却突然哭了出来,不知有多少兄弟如他一样,穆南钧曾是他们的定心骨,而今却因主将阵亡,招致士气大损。

在这一片杀声中却突然响起了骏马的鸣声,众人回头就见营中分奔出一匹白马,却是穆南钧平日所骑的战马。战马恋主,非故主不能驾驭,小五生生打了个激灵,看着马上那个人,红袍加身战甲蒙面,手中的长枪高举,挑动烈日艳阳的一抹璀璨。

“杀!”

那人纵声高喝,马蹄飞踏所到之处皆是此起彼伏的呼声。

“穆将军。”

“是穆将军!”

“杀!”

小五喊得最大声,他跟随着那匹战马向前冲去,就如同前些时日一样,马上人挥劈砍杀都是穆南钧的招式,举手投足皆是他的身影。

那个曳落河似乎也迟疑了一下,而后便挥舞着胡刀纵声狂喝着看向马上的人,那人一个后仰避开他的刀锋,长枪在地上一点又直起身来,挥枪刺向他的心口。

曳落河抬手迎击,枪身便扫压在他胡刀之上,饶是他天生神力,也只觉得双臂巨震,刀柄险些脱手而出,心里大惊。

他用胡语叽里呱啦了一阵,又用生硬的汉语道:“你是谁?”

马上的人并未回答,只是长枪横挑疾刺,逼得他不得不后退避让。仔细分辨,却觉对方招招都是拼命方式,以伤换命之法。忽见枪尖下扫露了个破绽,曳落河胡刀一刺直取那里,却不知怎么从那人左手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来,一柄短剑便避开他的胡刀,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他战盔下的面容,曳落河就已经倒在地上断了气。那人抬起左手一扬,那把短剑破开风势直取尹子奇面门,只是劲力到处终有竭时,剑刃在距尹子奇寸许跌落。

尹子奇面上变色,只听那人举起手中长枪喝道:“以吾长枪,振吾威名,随吾英魂,保家安宁。”

一声声传入军中,渐成雄壮声势排山倒海而来,无论是士气军威尽皆大振,不过区区千余人,却仿佛有数万铁骑踩踏而来,山河亦为之撼动。

“退!”

一声声传下去,敌军如潮水般退去,那人端坐在战马之上,只遥遥望着,小五抹了把脸上的血渍,望着他的背影,伴着血色一样的残阳,却不知怎么地显得高傲又孤独。

“穆将军,是不是穆将军?”

待回了营内,四处搜寻下去,却只在穆南钧的营帐外找到那匹吃着草料的战马,那身战甲铺放在床上,惟有那柄长枪不见了踪影。

穆将军泉下有知,回来助我们打胜仗了。

口耳相传下去,连小五也有些迷惑了,真的是英魂不灭,去而复返么。

他不知道更多,只是在那夜的庆功宴上,一碗碗的酒洒落在黄土之中,敬了穆南钧一遍又一遍。

那夜是十五,虽非中秋,月色却也甚为丰满晶莹,有一人踏月色而来,薄薄黄衫在月色下漾出浅色的金光,来人手中握着一杆长枪,银色光华自枪尖始,流转周身,映亮他俊秀的眉眼。

他在土坟边上坐下,抚了抚那块石碑,轻声说:“是你要葬在此处?”

碑向西湖,望不尽山庄的路。

过了许久,才听到青年低声说:“也好。”

他将脸倚在冰冷的石碑之上,另一手提高一小坛子酒,撕去封泥从中掬了一把,滴落在土地之上,而后仰头自己喝了一口,灼热心肠。

青年将长枪举起,单手拂过,枪身上斑斑星痕,显然是久经沙场。他将枪身横在怀中,一口口喝着坛子中的酒。

一如他当年知道天策沦陷,洛阳失守,穆南钧不知去向后,坐在山庄的亭子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烧刀子。

微晴怪他,说他行差踏错,又怪穆南钧,说他未曾来过藏剑山庄便好。他却知道微晴见他如此实在是心里太苦无处发泄,最后也只能拥着这个自小疼他的二姐,只说了句:“他为我知礼,我为他守心。”

叶微雨放下手中的酒坛子,倚在墓碑之上,一如他当年倚在穆南钧的肩背上。他的手垂下来,半晌只听到他轻轻地说了句话,转瞬便被吹散在风中,轻得难觅痕迹。

他说当日我并未醉倒。

青年将军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他覆在地上的手心全是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敢微微地偏过头,淡得不着痕迹一般地将唇贴在穆南钧的唇角上。

惟愿日后常相见,不必来去匆匆忆昔年。

 

翌日小五提着一壶酒来为穆南钧上坟,只远远走到山坡上便惊呆了。

一个黄衫青年男子倚在墓碑之上,容貌俊美脸色苍白。他背上的衣衫也早已被鲜血染红,艳丽夺目地染湿了明媚的黄。

也许是那柄短剑刺入曳落河心口的时候,曳落河手中的胡刀刀尖也绕过背脊刺入了他的后心。本是轻伤,可惜受伤者却已存了求死之念。

他怀中抱着那柄长枪,手指搭在枪尾之上,在他指间依稀露出枪尾上刻出的几个字,字迹已经磨得有些圆滑,显见刻上也已有些时日。

小五蹲下身来,轻轻移动他的指尖,露出那一排小字来。

——“吾妻微雨亲制。”

 

山河迢迢,终可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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